A03版:文笔塔 文艺
2024年09月21日

回首才懂师恩深

吴 娟

得知高中班主任离世的消息,是一个末伏刚过的夜晚。

在书房久久枯坐,一首《怀念青春》无限循环,在刘刚撕心裂肺的歌声中,在句句扎心的词律里,大山深处那段刻骨铭心的青春往事打开了我的情绪出口。

谁的学生时代不是写满青春故事?谁的青春故事里,不曾端坐过一位难以忘却的恩师?

上世纪八十年代末,也是这样的开学季。我们背着斜挎书包,扛着花花绿绿的被子,拎着叮当作响的菜罐、饭碗、脸盆,从四面八方奔赴同一所高中。那时的出行基本靠双腿,少数几个有自行车的算是家境殷实的。最远的,还得绕几座山去坐绿皮火车,再摇几个站才抵达学校。读个高中像远征,留下深刻的奔波感。

谁也不曾料想,那年刚从师范毕业的恩师,正意气风发地站在我们人生关键的站台上,静候八方少年。

他的出场像白纸上的第一笔水彩,鲜明又深刻。

第一节班会课,他亮相在讲台上。顶一头自然卷的短发,戴一副酒瓶底厚的眼镜,镜片下是一双比女生的双眸都要灵动的大眼睛。最要命的是睫毛又长又浓,肤色雪白。有不怕死的皮实男生小声起哄说:“哇,像个美女。”他听见了,从讲台上捡个粉笔头扔向那位求出位的愣小子,也不恼。看得出他满肚子的欢乐一直憋到口腔,经男生一打岔,忍不住咧开了嘴。他在讲台重新站定,一丝一丝地折叠好笑容,清一清嗓门,然后一字一句地向台下一群稚气未脱的半大孩子郑重宣布:“我姓黄,名新春。我当官了,升了主任,你们的班主任!”

这便是黄老师最直白的开场。这开场把一教室的人都逗乐了,似新春季节里一夜间热热闹闹盛开的百花。

就这样我们有幸成了他的第一批学生。他当我们的班主任,也教我们化学。

每次化学课,黄老师空着手潇潇洒洒地就来了,从不带教材。他就是书,书就是他,就这么任性。“同学们,来,我们今天学习第一节:摩尔。”他在黑板左侧写下的第一个板书:mol,然后转过身看向我们。一支雪白的粉笔夹在他的食指和中指间,他夹着右胳膊、抬起右手掌在空中画了一个半圆。“摩尔,”他又念了一遍,“物质的量。”那一刻,阳光从窗外打在他身上,他略带络腮胡的脸庞、卷发以及那声抽象的“摩尔”,在我的脑海里刻成了永远的“摩尔”,他似乎就应该叫摩尔,是英国人,或是德国人,总之他就应该是一位像奥斯特瓦尔德那样神秘又神奇的化学家。

“摩尔”的课堂与众不同,会把一节课的内容徒手从头到尾全部拎成线条,将那些生涩、零星的化学元素与方程式拖到黑板上,再从左到右排列组合、试算平衡,板书成一幅幅画。加上他那不紧不慢如匀速流水的讲课声,时不时作画般诗意划动的手势,台下几十双眼睛就那样安静地,如久枯的海绵,似干涸的稻田,在花样年华里迎着潺潺水声,接受着清泉的灌溉与滋养。

学校晚自习经常会停电,同学们把课桌拼在一起,五六个人共用一盏煤油灯。每一盏灯下都似圆桌会议,窗外吹进的风领着微弱的灯光摇曳成芭蕾,黑色烟雾袅袅升起,再缓缓散去,学生的身影被成倍放大,倒映在墙上像个巨人。“霜天冷,风细细,触疏窗、闪闪灯摇曳。”柳永笔下的写意似乎就是我们灯下学习的场景。

年轻的黄老师会背着手、踱着步在窗外望一望,有时也给我们送些蜡烛。记忆里,他从来不会给我们输送励志或是激励的训话,更没有严厉的苛责。相反他常会催大家早点回宿舍休息,让我们要学会“玩”。

印象最深的是一个阳光顶好的周日午后,黄老师来到教室,像赶鸭子一样地把我们赶出教室:“不要读了,带你们去玩。”他带上绳索、蜡烛和手电,说是带我们去山洞探险。一行人穿过铁路,在九曲十八弯的田埂小道上向一个不知名的山村进发。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真正说走就走的旅行。有了黄老师的引领,从书本突然切换到大自然,更有前方“探险”的神秘召唤,我们体会到了泼天的生动与浪漫。远山如黛,民居散落,就连平日里熟视无睹的金黄稻田也变得格外灿烂。纵横的视野中,不再是沉闷、贫穷的农村,而是山有山形,水有水韵,擦肩而过的农夫,皱纹里的笑容也多出了黑黝黝的色彩。岩洞里看到的怪石奇观早已忘得一干二净,只记得那天返校后的夜空,一片深邃的天幕像被白天的太阳飞溅出的火星烧穿出无数的小孔,漏出璀璨的星光。

我常想,自己对大自然的迷恋和对文学的热爱,会不会是源于那一次的“开窍”?

同学们的感激也没有太多言语。某个劳动节的最后一天,有返校的同学听闻黄老师家有稻谷未收完,班长与几个男生二话不说,借来几辆凤凰牌自行车便风驰电掣地赶往黄老师所在的村庄,直奔稻田。还真是农家的孩子啊,行动胜过万语千言。黄老师惊讶地瞪着他那双大眼睛,什么也没说出口。他想不到会这样在课堂之外的一方水田里,与他的学生泥浆满身地相见。但他一定清楚,他的学生是沿着心的桥梁,才那么精准地奔赴他的稻田,自然得就像稻穗在秋天饱满一样。那一天,他们把打谷机踩成了风火轮,又在满屋稻草香中挤在一起热热闹闹享用晚餐。随后连夜返校,一路上高声唱着走调的歌曲,快乐得像在飞翔。

那时我们拥有的,何止是没有污染过的清晨,我们的稻田、夜空、心灵,连同我们的青春都是那么简单纯粹。

后来的后来,我们长出了翅膀,飞出大山,飞向了世界的四面八方。黄老师却一直坚守在大山深处。

后来的后来,步入信息化时代,我有了黄老师的微信。他难得发个朋友圈,会把自己的名字绕进去:“新春恭贺大家新春快乐!”待大家纷纷祝福点赞后他又会在评论里追一句:“冒个泡,被大家发现了。”“主任”还是那个“主任”,言简意赅,透着幽默。然而看似轻松诙谐的微信里,却意外读到已近退休的黄老师发出这样沉重的叩问:不知为什么,现如今学生读书时间越来越多,灵气越来越少了。

在“鸡娃”成风的时代,山区也不能幸免,隔着屏幕能感受到近四十年教龄的黄老师三尺讲台之外的那份无奈与痛心。

再回想我们的高中时代,黄老师赶我们回宿舍休息,发动野外探险,甚至允许我们把书拆成一页一页。方知他一直潜心呵护的,是那份难能可贵的“灵气”。他把我们的目光从教室引到大自然,去读无字之书,让多彩的世界在我们眼前徐徐拉开帷幕,让心灵的绿洲与万物一起尽情拔节生长。

长大方知年少纯,回首才懂师恩深。

我去年的教师节还给黄老师发了祝福短信,今年的教师节对他的祝福又该发往何处?

落笔,夜已深,泪潸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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