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已入秋多时,行走在秋天里,时时感受物候的变化,处处感叹天地的辽远,屡屡感伤岁月的更迭,花谢了,叶黄了,天凉了,一切的一切都按照亘古不变的规律演变着。
没有哪个季节像秋那样充满了无穷的意蕴,我一直认为,春天是适合向往的,夏天是适合奋斗的,冬天是适宜休闲的。而秋天不同,如同一块硬币,有着正反两面,正面是收获,背面是失去;正面是热烈的秋阳,背面又是清冷的秋月;正面是斑斓的秋色,背面则是萧瑟的秋声。
这深沉的秋,是如此地让人着迷,让人怀想,让人思绪绵绵。
一
江南的秋是热烈的。当第一缕秋风吹拂的时候,树头上的枝叶就开始像魔术师一样变幻着色彩。
秋天刚开始的时候,大放异彩的应该是栾树。夏日的栾树和其它树木并没有什么不同,一律是满树青翠的枝叶,招招摇摇地享受着夏日的阳光。到了秋天,栾树仿佛一夜之间都戴上黄色的帽子,层层叠叠的栾花开遍枝头,在秋日的阳光里,黄得耀眼,举目望去,一行行一列列,斑斓的色彩无以复加。走在栾树下,花雨缤纷,渐渐地,头上、肩上、衣上、地上,无一不是黄色的花瓣,“拂了一身还满”,全身都是秋意。
不几天,花瓣落尽,红色的、黄色的灯笼果挂满了枝头,一丛丛,一簇簇,远远观之,也不知是果还是花,只剩下一树繁华,就如打翻了的颜料瓶。栾树拼尽全力把秋高高托起,它应该是秋天的知音了。
秋天的知音,并不只有栾树,你看紫薇的叶子比枫叶还好,樱花树叶比菊花还黄,榉树也不甘示弱,叶儿或青或黄,或绿或红。对于这一切,乌桕不以为然,秋深之时,满树的青叶一夜红遍,就像举着一团烈火燃烧在空中。陆游说:“乌桕平生老染工,错将铁皂作猩红。”把乌桕比作染工,是恰当不过的,但我觉得真正的染工应是秋阳秋风。你看,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树树秋色,山山落晖,这热烈的秋怎能不让人怀想呢?
秋天是热烈的,也是萧条的。正像电池的正负两极,盛极必衰,物极必反,当片片秋叶飘落之时,萧瑟哀婉的氛围便弥漫开来。
叶片最先调零的应是青桐。初秋的时候青桐还是葱绿一片,几阵秋风,几场秋雨,青桐树顶上枝叶便开始泛黄,偶尔有一两片叶子耷拉下脑袋,但没过几天,整棵树就变得青黄杂陈,秋风阵阵,枯黄的叶片片片飘落,黄叶铺满地面,如一场破碎的梦,了然无痕。
与青桐几乎同时调谢的还有法国梧桐。古人云:“春风桃李花开日,秋雨梧桐叶落时。”细雨滴梧桐,点点滴滴,那一点一滴都是愁思,每片落叶都是愁绪。当然,梧桐不知道这些,只是一日日地衰老,一天天地变黄,一片片地飘落,秋色老梧桐,梧桐叶片从深秋一直落到严冬,只剩下满树光秃秃的枝桠刺向寒冷的天空,那便已是三九寒冬了。
其实萧条的哪里仅是梧桐,当芦苇举着白穗高声唱着挽歌,野草摇晃着枯黄的茎叶瑟瑟于寒风中的时候,水瘦了,山寒了,叶落了,冷露凝结于草尖,冷霜铺满在大地,那寒冷的冬天便来到了。
二
江南的秋还是丰盈的,这丰盈是收获的喜悦所赋予的。
秋天一至,郊外的田野就开始变色,从一望无际的青绿,渐变成绿中带黄,直至铺天盖地的橙黄,那是丰收的信号,是收获的赞歌。小时候,我最喜欢走在村前秋天的原野里,抬头望去,无边的稻浪黄得晃眼,阳光下一块连着一块,一直延伸至天边。脚踏杂草,走在乡间小路上,走进稻浪深处,用手轻抚,只见稻谷饱满,稻穗低垂。稻花香里,蛙儿从脚边跳过,虫儿在身边掠过,远处偶尔飞过一只野鸡,倏忽没入稻田深处,再也不见身影。这是万物成熟的季节,也是忙碌的季节,田鼠正在搬谷,鸟儿正在觅食,人们也准备开镰收割。是的,秋天是收获的季节,度过浪漫的春、燥热的夏,终于到了秋收时节。看着眼前的稻浪,任谁心里都会洋溢着喜悦之情。那是耕耘的回报、大地的馈赠了!
丰收的喜悦不仅仅洋溢在稻田里,你看玉米饱满了,大豆鼓涨了,红薯拱破了地面,扁豆挂满了枝头,笑意盈满了农人的眼角眉梢,谁人不爱这丰盈的秋呢?
江南的秋更是冷清的。当秋收已毕,大地就开始裸露出赤祼裸的胸膛,站在村前高岗上极目远眺,空旷的原野里一览无余,仅有几棵枯树兀立在远处,草枯了,天远了,云淡了,“数村木落芦花碎,几树枫杨红叶坠。”大雁往南飞,落霞映远山,孤鹜坠长空,只留下一片秋的凄清。
白昼如此,秋夜更为清冷。当桂花香散,凉夜如水,一轮残月挂在西边天空,寥落晨星在天际发出黯淡的星光之时,夜更静了,空气更冷了,秋虫呢喃,声声切切诉说着无名的忧伤。是的,到了深秋,一年又过大半,该完成的事还有许多未做,一岁岁,一年年,时光如电,岁月蹉跎,怎能不让人忧思绵绵呢?
岁月已秋,人生短暂,我们该以什么样的姿态面向并不漫长的未来岁月呢?秋山上热烈的红叶,秋原上累累的果实,秋空里的一行行大雁……我从它们之中寻找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