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7日,自上海往常州的高铁上,我读到了武进融媒体中心的一篇文章,《冬天的这一口鲜》。这篇文章里,提到武进南夏墅塘洋村莲藕正好上市,销往湖塘、南夏墅的菜市场。文章提到的地名我熟悉,农活和收获的莲藕,我也熟悉。只是我不知道,武进到了深秋,还有新莲藕上市。
我少年时的记忆,故乡都是盛夏早中秋时摸藕,藕身上包裹着淤泥,可以放很久。过去社会不开放、经济不发达时,前黄一路的食用莲藕,一般要么种河塘浅处,要么种在低地里,规模都很小,多属于一种贴补家用的副业。汉乐府诗《江南》“莲叶何田田”里,应该就是种在河里的。分田到户后,我家分到一块不大的低秧田,一年两季经济作物,一季藕,一季春芹,摸完藕下芹菜种,卖完芹菜种藕。藕这玩意长得快,农历春三月卖完春芹,种藕,到盛夏即可以挖藕了。
藕种的时候省事省力,种下后放上水,基本不用管,就看着秧田里的藕种,长出新绿,逐渐伸张展开,从水面上的稀稀拉拉到挺立的密密麻麻,最后不弯腰低头,完全看不到水面。一如《江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不过,低地里种藕的,过去都不养鱼。夏日,这一片重重叠叠的绿叶中,会长出花骨朵,最后绽开白色或粉红色荷花。收莲藕的荷塘,与景观荷塘不同,荷花不多。唯一要管的,就是不让顽童下去踩踏,当然在防止采荷花莲蓬偷藕上,也得费心。
我上中学时学过朱自清的散文名篇《荷塘月色》,但即使月夜过荷塘,我却从未有过朱先生那种浪漫的遐想。毕竟,荷塘于我们,托寄的不是抒情,而是油盐酱醋茶和我们兄弟的学杂费。若非为此,干嘛种莲藕。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家里种了藕,与藕相关的活,自然从小就得干。摸藕洗藕,就成了夏天我们必须帮家里人干的活。
最初我们兄弟的活,就是将祖父和父亲摸出的藕,在河边洗干净。看祖父和父摸藕多了,我跃跃欲试,也想下藕田摸藕了。记得我是在1984年那个暑假,开始下藕田摸藕的。读文科班后,父亲觉得我还有读大学的可能,不再带我出去摸甲鱼。毕竟泡河里,容易出事。于是,那年夏天,我第一次下了藕田摸藕。
低地藕田里的藕,一般人难偷到,因为摸藕其实也是技术活,没摸过藕的人,很难很快找到藕。我刚下藕田摸藕,不懂门道,喜欢顺着大叶子大茎秆往下摸,以为只有大藕才会有大叶子粗茎秆,其实都是徒劳的。莲藕的长势,正好跟少年的想象相反。后来父亲指点,才明白,大叶子粗茎秆下面,是不会有藕的,荷叶茎秆长得密的地方,藕少且小。藕通常在两处最容易摸到,一是荷花莲蓬向前,长得稍微稀拉的小荷叶或者不大不小的嫩荷叶处,多有大藕主枝;二是那种直挺挺像新叶的小叶芽下,也都有藕,多为产枝。顺这两处摸,都可以摸到藕。多年以后,我在圆明园废墟附近当年还有的藕田里,曾指着荷田跟朋友嘚瑟说:“要是能下去摸藕,你们十分钟都碰不到藕,我一两分钟就可以摸出一枝藕来,而且保证完整。”无他,如卖油翁所言,唯手熟耳。
其实,刚学会摸藕的时候,也会不小心把藕弄断,弄断的藕就不值钱了。张八月半人家,都要取完整的大藕,带产枝的更贵。所以,摸藕得有万分耐心,还得有技巧,摸到藕身后,要小心翼翼地顺着它的走势摸清长度,然后再慢慢清理它周边淤泥,将整枝藕完整托出水面。因为这种小心,所以我看到电视里那些挖藕人用工具挖时,总有些担心弄断藕。还是我们摸藕更容易保持其完整。
我没在河里摸过莲藕。父亲说,种河里的藕,摸起来要比地里的容易得多,泥少根浅,摸到藕身,一拖就能拖出一枝来。
种藕简单,摸藕却是辛苦活。种藕之前,藕地虽然经过整理,但乡下难免会有顽童路过,往地里扔些骨头瓦砾,这些东西不仅容易戳脚,摸藕时主要靠手指,也会戳伤手指。夏天摸藕时,藕地里可能也会有蚂蟥一类。藕地里多淤泥污水,溅在衣服上不易洗,所以,我们多光着脊梁,只穿一条当年农村既当内裤也外穿的四角短裤下地摸藕。刚开始时背上晒得烧灼脱皮,晒多了,转黑。当然,摸完一季藕下来,摸藕人的手指通常是非常难看的,指甲全部是黑色的,手指尖也是泛黑灰的,这种被淤泥污水色素浸染的地方,怎么打肥皂都洗不掉,得差不多一个月后才能洗掉。
没摸过藕的人,永远不知其中之苦。
1985年8月的一天上午,我刚将背心扔在藕叶上下地里摸藕,就听我堂婶喊我。她带着我的高中同班同学——考取了北京外国语学院的陈秋良和广州外国语学院的蒋卫兵,来到我家藕地,陈、蒋两位同学上学后还要外语加试口试,正在前黄中学强化口语训练,他们奉时任前黄中学副校长蒋兆生先生之命,要我去给前黄中学86级文科班的同学分享高考经验。我不愿去,觉得自己没啥可讲的,但陈、蒋二位在地头催促,我只好上岸,在边上的河里洗了手汏了脚,套上背心,将摸到的藕放家里,光着脚、穿着短裤背心就被他们的自行车驮到了前黄中学。刚进学校,正好遇见蒋校长,他倒没批评我邋遢样,他批评我刚考上大学,就请不来了,忘本了,把我吓得够呛。几十年后蒋校长还笑着跟我回忆这个场景。
我被拉到86级文科班,直接被摁到了讲台位置,就这样给86级的同学胡诌了一会儿,形象远比《决裂》里要上讲台的农民不堪得多,至少人家穿得端正干净。中午在食堂跟86级的同学一起吃饭,86级文科班后来在前黄中学当老师的赵新伟跟我说:“朱学东,你格贼赤佬,肩胛上的烂泥都没洗掉。”多年以后一个中秋夜,北京前黄中学一群校友在常州宾馆餐聚,86级文科班的刘东金回忆起当年我摸藕后去介绍经验的形象,说他们班同学讨论我:“朱学东这样的土包子都能考上人民大学,我们也能。”刘东金确实上了人民大学。我后来就此为内容,写过一篇《土包子励志记》。这也算是我的摸藕生涯的一个副产品。
1985年8月摸藕手上染的黑,到9月我到北京时,尚未完全消失,总担心别人看到觉得我不爱干净。我考上大学后,就再也没有摸过藕了。多年以后,父亲将这块藕地芹菜地转租给了村里人,也就不再种藕种芹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