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 蟾
戊午年冬,父亲曾写下一幅“勇智宏辩”赠予我,珍之若怀,常观常新。这四个字原在他入学绳正书院时便当众写过,得师友赞誉。那时他已初涉书道,却也不过十岁。
父亲出生在科举制旧存的时代,自幼濡染家学,国学、书画基础坚实。二十七岁拜入康有为门下,得恩师面命耳训,溯本求源,力倡碑学,从商周金文到秦汉石刻,从六朝墓志到唐人碑版,尽是他摹写研究的对象,也深刻影响着其书学观念及实践方向。他识解超迈,又广涉历代法帖,融汇碑帖,出入千数百家而自得其寰,临池之功至老不费,草篆隶无所不能,而又无所不擅。可以说,无论创作还是理论,父亲的实践和思想几乎涉及中国现代艺术领域的所有重要方面。
书法是父亲巍峨群山中的又一座高峰。他的书写取中锋之质,运悬腕之力于毫端,执、使、转、用,乍显乍晦,若行若止,笔游理斗妙合无尽大荒,神气弥于宇内,心忘笔,手忘书,苍苍莽莽率天真。他不断在各门类艺术中找寻通感、共性,融古今、通中西,旦暮师法经典却不一味追求原作,风神自得独一面貌。一条线有来处,有去向,勾画天地开合之结体,收尽生命万象之本真。
字与画者,其具两端,其功一体。父亲精于用笔之法,尤其擅以书入画。古籀写虬松苍郁,沉雄如雄狮伏地,又奇崛曲折,拙而弥隽愈显笔力惊绝;行草写踢枝飞动、云水激荡,中侧锋流转交替,如蛟龙虺蛇,超腾回折;飞白写石疾劲,磕磕然,如崩如裂……勾勒、点宕、皴擦、构图,篆隶行草楷齐头并进,撇捺挥洒,神韵自足。
作为中国现代美术教育的奠基人,父亲嘉惠后学,对于母亲跟我也是“亦师亦友”。他有一方“清白传家”闲章,有时也会在母亲或我的画作上即兴题款,然后落章勉励。父亲书写画上题跋,并不囿于书画界格,在画意未到处生画意,充盈着阅历内涵与时代精神的风息。节奏、韵律、收放、进退、应和,书体与书体间倚情绪韵奏跳荡转变,行与行间气脉酣畅连绵,书与画间顾盼相互映衬,笔驭情山,已然将笔墨的风格化表达转变为生命感觉的率真抒发,快哉!妙哉!
今年正值父亲刘海粟诞辰129周年,按照传统的说法,男子是“做九不做十”的,家乡刘海粟夏伊乔艺术馆一如既往筹划系列活动,来传承弘扬父亲的艺术精神,建馆十余年来一直坚持,作为刘海粟的女儿,我深受感动。
家庭、家乡、家国,家,是父亲一生的牵挂,回到家乡常州武进举办书法展,选定“家”这个主题真是再合适不过。作品精而全,有擘窠大字,也有楹联、诗词、手卷,同时涵盖了画上题跋。围绕“家”又遴选增补了部分母亲与我的作品,其上题有父亲的款识,也在此一并展出。值此周年之际,举常沪两地之力共呈父亲书学之大千万态,溯游往昔斑驳,沉潜墨海幽茫。
再回首:笔歌墨舞,山高水长。(本文为展览前言,题目为编者所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