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03版:文笔塔 文艺
2024年08月24日

枇杷林中的音乐课

赵 爽

曾经的校园,蓝天深邃,一眼望去,东北角上绿意最浓,那是上音乐课的地方。

音乐教室西墙的几扇玻璃窗户宽宽长长,在午后的阳光里,很有年代感。教室东面,紧挨着学校围墙,墙外正是沪宁线的南北铁路大动脉。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铁路还没像今天这样的繁忙,蒸汽机火车头和绿皮火车奔跑着,列车驰骋往来的瞬间,教室的铺砖地面会跟着隐约震颤,但列车经过后的间隙也长。音乐老师用力地弹奏,让透过列车轰鸣的琴音格外嘹亮,汽笛声与风琴声彼此穿越,起伏融合,交织在记忆深处,成为一个时代旅程循环奔腾的强音。

那时,铁路子弟小学的音乐课,通常放在下午,作为副课,每周安排一到两次。

通往音乐教室的路感觉漫长而安静。

低年级的学生在课前早早排好队,跟着老师穿过操场和一条林荫长径,才能到达音乐教室,因为,那是离学校大门最远的地方。

教室的青砖平房与隔离铁路的红砖围墙之间,雪松、槐树和柳树纷纷探出外墙半头,蓖麻和一些叫不出名的小灌木高低参差。长夏里,槐树枝上有雀儿欢跃不止,柳树梢头的蝉叫得最响。沿着长径另一侧,一水的果树亭亭如盖,顺路延伸到了音乐教室那西面窗外,一枚枚宽长泛光的叶片,肥硕油绿。入冬的时候,果树上缀满了花蕾,远看,像母亲洗旧的绒线球儿。花簇淡黄的颜色并不出众,但新鲜绽放的气息却从不会被风轻忽,偶尔,还有一两只蜜蜂赶来,“嗡嗡嗡”地绕上绕下。到了来年四月的茸茸细雨里,南风吹来,一树树金黄小圆果将熟未熟的,叫作“枇杷”。

音乐教室淹没在枇杷林里。午后,西晒的阳光把枇杷树的枝与叶弄得光影婆娑,让泻进教室的光线格外柔和。面朝枇杷树丛的一溜窗,窗棂上红漆淡了,露出些许炭黑的木色,手指稍一碰,会有积灰裹着漆皮屑剥落下来。无雨的天,音乐教室的长窗总是敞开着,风,把童年的歌声带去很远,也带来若有若无的花果清香。

教音乐课的女老师,花白短发齐耳,嗓音婉转而显年轻。讲台上的粉笔一大盒子,她总喜欢挑出支鹅黄颜色的来,在黑板上飞快画好五线简谱,然后,开讲“哆唻咪”,教练发声。我最喜欢看老师打拍子了,她的手势在眼前点到为止,划出好看的弧线。甚至,还记得有段时间里,老师总要清清嗓子,放缓语调,神情凝重地讲几段与歌曲有关的故事。她讲得很慢,反复讲这歌词曲的来龙去脉。小学生当时能认识的字很少,一时还似懂非懂,却都明白了一个道理,学好这首歌是多么不易、多么神圣的事。

老师会在小半节课之后,坐下来。那架老式的脚踏风琴是顶着教室门口的墙壁摆放的,她只能背对着学生弹奏。依稀想起老师第一次边弹边唱的模样,她抿了抿头发,屏息等待中,琴盖终于打开。一瞬间,琴声与歌声是那样清冽、激越,穿透人心的节奏犹如惊涛拍岸,也拍开了少年人的想象之门。

后来,老师只要课后还来不及关拢琴盖,就会吸引学生凑上前看个究竟。木质琴身有着像枇杷花一样的颜色,或时日久了,风琴的脚踏板松松垮拖下来,而一整排浅黄淡白的琴键却锃锃发亮。

年幼时,日常生活里再熟悉不过的是锣鼓与鞭炮,是机车厂老工房区里的高音喇叭。旧风琴发出的却是世上的另一种语言,从老师翩翩的纤指尖滑过,波涌、跳跃,音符变得有生命了,那一番非比寻常的倾诉,令人莫名地心灵战栗。枇杷林中的音乐课,让大家刚上完眼前这一节课,又渴望着等待下一堂。

有音乐课的某个夜晚,也会梦到自己勇敢地轻触枇杷花颜色的琴,却又不小心被浅黄淡白的琴键上一声明亮的短音敲醒了……

音乐课,让学会歌唱这件事情显得不寻常。印象中,学校那半个学期好像只教一支歌,让学生完完整整去学,合唱、独唱。到了学期末,被叫到名字的学生挺着胸、背剪双手,挨个儿走到讲台前去,去考同一支歌。学生走回座位的时候,因为唱得用心,脸蛋儿总是红扑扑的。

这一支歌,就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歌》。

《义勇军进行曲》冲破战火硝烟而来,那血色旋律,在和平的年代里,每一次奏响与高歌,都是民族血性呐喊的铭记,代表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尊严与傲骄,敲击中国血脉的觉醒。

这一支歌,完成了我们懵懂生命成长中的无与伦比的音乐启蒙。

岁月深处,绿皮火车正呼啸远去,琴音与歌声依然清澈,弥漫在遥远的、午后阳光照耀下的枇杷林中。属于我们一生的、充满热血豪迈的、命运般的不朽旋律,犹如晨曦降临大地,在太阳升起的每一天里、在黎明拂晓的风里,仿佛无数打开了小伞起飞的旷野花籽,带着与生俱来的顽强,奔赴寸土河山,渗进微微透明的时光。

季子故里 八邑名都 荷舞 (油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