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03版:文笔塔文艺
2024年11月02日

毗陵我里,是苏轼对谁说的?

顾建军

“速归毗陵,聊自憩。此我里……”(毗陵即今常州)

这句话的出处,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是苏轼写给章子平的信;另一种说法,是出自宋靖国元年(1101年),遇赦北归苏轼给章致平的回信。

实际上,这是同一篇尺牍。问题在于到底是苏轼写给谁的?“章子平”与“章致平”,仅有中间一字之差,但确是两个人。这就需要我们做一细致的考证。

文本考证

首先,从不同的文本,我们可以发现问题出现的端倪。之前大部分的《苏轼集》《苏轼全集》《苏轼文集》等,都收录的是《与章子平十五首》,这封尺牍是第十三首。

后来,孔凡礼先生在《苏轼文集》(中华书局1986年版)、《苏轼年谱》(中华书局1998年版),曾枣庄、舒大纲在《三苏全书》、(语文出版社2011年版)、《苏东坡全集》(中华书局2021年版),都将《与章子平十五首》拆分为《与章子平十二首》《与章致平二首》《与人一首》。原《与章子平十五首(之十三、十四)》改为《与章致平二首》,并注明:以下俱北归。原《与章子平十五首(之十五)》改为《与人一首》。并注明了更改的原因:

“与章致平二首”原作“十三”,意为此乃与章子平之第十三首尺牍。据《播芳大全》《云麓漫钞》(以下简称《漫钞》)卷九改。文中“致平”亦作“子平”,同据上改引。

《与章致平》(二)。文题原作“十四”,意谓此乃章子平尺牍之第十四首。案,此首与上首衔接,当为与章致平者。《云麓漫钞》谓苏轼于上首之后,“又写白术方,今在其孙洽教授君处”。此首之“白术一味”及该句句下注文“舒州买者每两二百足”云云,似即所写之白术方。因据改。

《与人一首》文题原作“十五”,意谓此乃与章子平尺牍之第十五首。味其内容,或是与章子平者,然未敢定。今改题“与人一首”,附校于此。(孔凡礼:《苏轼文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版)

人物考证

其次,让我们来搞清楚“章子平”和“章致平”分别是谁?

章衡。子平名衡,即章衡(公元1025年—1099年),子平是他的字。《宋史》有专门的《章衡传》,“章衡,字子平,浦城人(今属福建)。嘉祐二年,进士第一。”

章援。致平名援,即章援,致平是章援的字。章惇(字子厚)之子,于苏轼为晚辈。《宋史·章惇传》记载:“惇敏识加人数等,穷凶稔恶,不肯以官爵私所亲,四子连登科,独季子援尝为校书郎,余皆随牒东铨仕州县,讫无显者。”

章惇。章惇(公元1035年—1105年),“字子厚,建州浦城人”,北宋中后期政治家、改革家,最高官居尚书左仆射兼门下侍郎。《宋史·章惇传》载:“惇豪俊,美姿容,博学善文。进士登名,耻出侄衡下,委敕而出。再举甲科,调商洛令。”章惇本是与苏轼、章衡同年进士。但以名字在他侄子章衡之下为耻,辞去了皇上任命官职的诏敕,“委敕而出”。又三年,章惇参加下一届科举,得第五名,进士及第。

由此梳理,章惇、章衡、章援三人的关系是:章援是章惇的第四个儿子,而章衡是章惇的族侄。

与苏轼关系考证

再者,章惇、章衡、章援三人都与苏轼有很深的交集。

苏轼与章衡。苏轼也是嘉祐二年(1057年)进士,两人同年进士及第,也是很好的朋友。苏轼对章衡之才,也是颇为赞赏,他在《送章子平诗序》中评价说:“子平以文章之美,经术之富,政事之敏,守之以正,行之以谦,此功名富贵之所迫逐而不赦者也。”苏轼还曾这样评价章衡:“子平之才,百年无人望其项背。”因此,后人收录了苏轼写与章衡的尺牍《与章子平》有十余篇。

苏轼与章援。“援为苏轼门生,元佑三年进士第一。”章援参加科考时,苏轼是主考官,且将章援亲点了第一名。因此,章援可以说是苏轼的门生。

苏轼与章惇。苏轼和章惇早年是好友,后来两人的关系,随着政见的不同,慢慢疏远甚至成为政敌。在当时的政治版图中,苏轼属于旧党,章惇则属于新党。苏轼与章惇、章衡、章援三人的关系分别是:苏轼与章衡是同年兼好友,与章援是师生;与章惇则是同年,早年的好友,后期的政敌。

尺牍考证

理清楚了以上人物及人物关系,我们才能对这封尺牍的对象、时间、背景、内容等做一充分的考证。

关于尺牍的对象和时间。信的开篇即:“某顿首致平学士。”信中的结尾,苏轼又注明是:“某顿首再拜致平学士阁下。六月十四日。”由此,可断定,此尺牍乃建中靖国元年六月十四日所作,是写给章惇之子章援(致平学士)的。

关于尺牍的背景。苏轼写这封信的缘由和背景,与苏轼在建中靖国元年(1101)获赦北归有关,涉及到元祐、绍圣时期的新旧党争,以及苏轼与章惇的政治斗争。

元符三年(1100)正月,哲宗去世,徽宗即位。九月八日,章惇罢相,知越州,靖国元年(1101)初,再贬雷州司户参军。与此同时,靖国元年(1101),苏轼获赦,得以北返。

六月,苏轼船次京口(今江苏镇江)。恰好章援在京口。章援知道父亲章惇与老师苏轼的恩怨,担心苏轼重新当政会报复父亲,于是写了一封信,请求苏轼饶过章惇。“辅佐君王的人,一言之微,足以决定他人的命运。”此事《漫钞》卷九有记载:“东坡先生既得自便,以建中靖国元年六月,还次京口,时章子厚丞相有海康之行,其子援尚留京口,以书抵先生。”以下录援书全文,约千字。章援这封信写了大约千字,反复叙求见之意,并云:“迩来闻诸道路之言,士大夫日夜望尚书进陪国论。”书称苏轼“固圣时之蓍龟”,欲就其父惇之前途吉凶而穆卜之,其意望朝廷稍驰其父之罪,使得“东归田里,保养垂年”,盖欲动轼之情,勿念其父旧恶,使“还朝廷登廊庙地”后为回护之。

苏轼看过章援的信,情真意切,才藻富瞻,非常高兴,连连夸奖:“斯文,司马子长之流也。”子长是西汉史学家、文学家司马迁的字。据《漫钞》卷九记载,“先生得书大喜,顾谓其子叔党曰:‘斯文,司马子长之流也。’命从者伸楮和墨,书以答之。(书略)此纸乃一挥,笔势翩翩。后又写白术方,今在其孙洽教授君处。”“先生得书”云者,谓苏轼得章援书也。

“十四日,答章援简牍,并赠援白术方,以备其父惇之用。”(《苏轼年谱》)于是,在六月十四日,苏轼写了这篇回信。

关于尺牍的内容。

苏轼在回信中写道:“某与丞相定交四十余年,虽中间出处稍异,交情固无所增损也。闻其高年,寄迹海隅,此怀可知。但以往者,更说何益,惟论其未然者而已。”说我与你父亲有四十余年的交情,中间虽然有些龃龉,但情义并没有减少。

苏轼还安慰章援说:“主上至仁至信,草木豚鱼所知也。建中靖国之意,可恃以安。”从“建中靖国”的年号,可以看出宋徽宗希望平息党政的政治风向,让他不要担忧。

苏轼并未将自己年迈投荒、一贬再贬的痛苦归罪于章惇,更以“又海康风土不甚恶,寒热皆适中。舶到时,四方物多有,若昆仲先于闽客,广舟准备,备家常要用药百千去,自治之余,亦可以及邻里乡党”来安慰门生。海康即雷州治所,苏轼告诉章援说,海康这个地方还好,在这里生活并没有太大的风险,不必担心。

苏轼还许诺到毗陵之后,将自己写的《续养生论》抄写给章惇。

关于毗陵

苏轼在信中,两次提到了毗陵。

一句是“在海外,曾作《续养生论》一首,甚欲写寄,病困未能。到毗陵,定叠检获,当录呈也。”

一句是“自半月来,日食米不半合,见食却饱,今且速归毗陵,聊自憩。此我里,庶几且少休,不即死。”

苏轼这两次都是表达了到毗陵定居的决心和心愿。

实际上,苏轼北返抵达赣州时,就已经决计归常。“某已到虔州(今江西赣州),二月十间方离此,此行决往常州居住。”(《与钱济明十六首》之十)

写了这封信的两天后,即六月十六日,苏轼乘舟抵达常州,“东坡自海外归毗陵,病暑,着小冠,披半臂,坐船中,夹运河岸,千万人随观之。东坡曰:‘莫看煞轼否?’其为人爱慕如此。”(《邵氏闻见后录》)苏轼全家入住顾塘桥畔孙氏馆(藤花旧馆),并在这里度过了人生最后的四十多天。七月二十八日,终老毗陵。

综上,经过考证与分析,我们可以得出结论:“速归毗陵,聊自憩。此我里……”这句话出自靖国元年(1101年),苏轼写给章惇之子章援(致平)的信,即《与章致平二首(之一)》。

西安电子科技大学创始人王诤 难忘的菱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