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大学同班老谭已有多年未曾谋面了。今年7月的某一天，在外处理事务的我被骤然拉进了正热烈讨论着10月中旬大学毕业30年聚会的班级群，从几个同学的寥寥数语里，获知老谭是本次聚会的年级筹备组成员和班级聚会的主要组织者。
老谭……努力在尘封的记忆里搜索着关于他的点滴印记——当年的上海小鲜肉一枚，在男生群体放眼一片“蓝灰黑”的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期，老谭无疑属于其中极其光鲜亮眼、如同羽毛斑斓闪耀的火烈鸟一般的存在。假如以“高富帅”三字进行考评的话，他的高和帅自然毋庸置疑：挺拔颀长的身材，深邃俊朗的面部轮廓（可以脑补一下刘德华、周润发与刘锡明的结合体）；修长入鬓的剑眉下，一双乌黑明亮的星目，常常闪烁着青春盎然的笑意，仿佛随时有什么欢欣鼓舞的事情等着他去奔赴。至于“富”，虽然缺乏直接证据故而存疑，但从他经常变换的太子裤等时髦衣着，还有足以媲美“飘柔”广告的一撮蓬勃飘逸的额发（后来据他室友爆料，在男生普遍不讲究的当年，老谭居然拉仇恨地用着一红一黄两瓶“蜂花”养护秀发——红的洗发，黄的护发）推断，家境起码小康以上，且父母宠爱有加。性格内向的我与老谭在大学时期几无交集，感觉与这个总是兴致勃勃、连走路都像安了弹簧的“上海小开”相距甚远。
入群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除了中规中矩地跟帖点赞之外，基本与老谭鲜少交流。从几个熟悉同学的三言两语中，知悉了老谭的一些基本概况——目前系某大所主任，上海市律协理事，办公新址位于陆家嘴。也许他在校期间“上海小开”的形象过于深入人心，脑海之中瞬间勾画出一位身着时尚西服与休闲皮鞋、手持公文包的成功人士剪影……距离依然遥远。
今年7月底的某天晚上，正与朋友在星巴克喝茶聊天，手机忽而亮了——老谭申请加我微信，通过后和他依常规互致问候，老谭紧接着又发了一个消息：“某某刚发了个体会，方便时互动一下，搞点气氛，麻烦您了！”当时失笑，估计他是向同学们群发了……组织者委实不易，当即把大群里某同学发的体会通读一遍，简单留了句言，之后继续与朋友们聊天。谁知不多时老谭的电话居然又追过来了，些微诧异之余，还是礼貌地接听了，寒暄过几句，告知他我正在外面和朋友喝茶，准备着回应两句“好的，没问题”“都可以，谢谢”之类就结束通话。谁知老谭竟不按常理出牌，满腔热情地摆出长谈的架势，絮絮叨叨地扯着一些道听途说的所谓我的“近况”，本不习惯于在电话里长聊的我，不得不耐着性子、半开玩笑地一一澄清。身边的朋友们都暂停了聊天，饶有兴致地把注意力投射到我们的对话上。见我从原本礼貌有加的职业范儿，迅速切换到了你来我往、兵来将挡的互耍嘴皮子，不禁乐得笑出了声，有一个甚至还恶作剧地凑到话筒前大声说：“她胡说八道的！”令我遮掩不及。那天晚上不知和老谭胡扯了多久，总之是在星巴克的职员多次暗示未果后直接明示打烊，方才挂断电话。
自从与老谭接上了私信，我的生活里仿佛莫名就多了一个债主。老谭为聚会前保持同学群的热度和流量可谓是呕心沥血、殚精竭虑——常常会在某个清晨或者黄昏，猝然接到他的微信督促：“冒个泡呗”“某某发了感言，麻烦点评一下”“周三该轮到你写了哈”，甚至有一次走在大街上，还被老谭劝说写文章的来电打到了手机没电……群里其他同学的境遇估计也差不多，老谭天天软磨硬泡催交“小作文”的锲而不舍，已被不少同学半开玩笑地用“盘”字来形容。话说老谭“盘”的效果委实不错，同学群里的气氛始终和谐热烈，而我也渐渐跟着他的指挥棒深陷其中，由原来的“打酱油分子”迅速成长为“积极分子”。
随着群里的交流逐渐增多，我慢慢对老谭又有了些新的认识。他无疑是阳光、正向和积极的，从他身上，似乎感知不到任何阴霾的痕迹；尤为难得的是，没有玻璃心，开得起玩笑，经得起调侃，绝无易敏体质，和他说话你尽可以随意，无须经历出口前脑子里掂几个过儿的吃力。九月底的某个周末，许是离聚会的日子越来越近，同学们的“小作文”也轮完了，群里有了些“大战前的宁静”，流量不及往日。极有可能出于对“增流”的强烈追求，老谭硬是不信邪，在家中好一阵子的翻箱倒柜，居然奇迹般给他倒腾出了一册当年的日记和三封同学来信，其中一封竟然还是我写的。那个周末的下午，我愣愣地看着微信中老谭全文拍照发送的信封和信页，委实有点懵——只有短短一页的信，落款时间为1994年7月18日，字迹和内容都很陌生……反复辨认了三回，才勉强确定应该是我本人写的，但记忆里却已完全搜索不到了。从信的内容，可以看出这是一封回信，主要目的应是为了达成毕业前互换照片的约定。记得老谭刚毕业时分配在法院，许是之前的来信中，他曾吐槽过上班后的种种不适，或者领导和同事觉着他不成熟云云（当然，这些现在也都只能靠猜测），我在这封信中如此安慰他道：“其实人虽然总是在改变，但一些最本质的东西如果变了，我就不成为我，你也不成为你了，是不是？所以，我希望几年后看到的Mr.谭还是如今天般的青春风采，比变成小老头好多了呀……”将这封信反复读了好几遍，每次读到这儿总是哑然失笑——隔着30年的岁月烟尘，回看年少无知却又故作成熟与云淡风轻的自己，何尝不是和老谭一样，是一张未经岁月磋磨的白纸呢？老谭调侃我未卜先知，且自嘲道：“为了不变成小老头，损失很大，一直不进步啊，最后还是离开了法院……”脑海中片刻空白后，蓦然意识到，哪怕阳光清澈如老谭，也许生命中也曾历尽千帆，只不过——当面朝暖阳喷薄而出的大海时，阴影早已被留在了身后。
与老谭再次见面，是今年10月18日黄昏——毕业30周年聚会的前一天（于酒店大堂一起偶遇的还有同学C君与Z君）。时光仿佛没有在老谭身上留下任何印记——依旧年轻朝气，一身运动装，肌肤呈健康的古铜色。相互微笑着打了个招呼，几个同学相约一起步行前往聚会的饭店，彼此之间没有陌生与隔膜，也没有过分的激动，仿佛大家是昨天才刚刚分别。那天恰逢周五，黄昏时分的上海街头车水马龙、人群熙攘，身着运动装、背着双肩包的老谭大步流星走在最前头，直直的背影，远远看去像个高中生，C君、Z君和我则相隔一段距离紧紧跟随。也许是内向安静的本性使然，虽然与人打交道的工作做了这么多年，但过于喧嚣嘈杂的环境，至今仍然会让我感到些微的不适与疏离。可2024年10月18日黄昏，在陌生的人潮涌动的上海街头，只因身边有老谭、Z君和C君相伴，却让我感受到了手足在侧的安然……想起了许巍的《时光》：“走在这城市的人群中/在不知不觉的一瞬间/又想起你/你是记忆中最美的春天/是我难以再回去的昨天/也许就在这一瞬间/你的笑容依然如晚霞般/在川流不息的时光中/神采飞扬……”默默注视着不远处的前方，夕阳下老谭无所畏惧、勇往直前的背影，行走中晚风掀起的衣角，还有他依然茂盛昂扬的黑发，有种陌生而熟悉的感动——30年过去了，沧海桑田，世事变迁，老谭却依然如从前般尘埃未染，他仍在青春坐标的原点，提醒我，提醒着我们——也许青春，距离我们并不那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