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03版:文笔塔文艺
2024年11月23日

序与跋

“诗人的散文”以及“人间的诗意”

——刘君散文集《向阳坡上》散论

赵月斌

如果忽略掉副刊编辑这个职业身份,忽略掉画家这个业余身份,刘君最获认可的基本身份恐怕还是一位地道的散文作家——《向阳坡上》确确实实就是一部写人记事、抒怀遣兴的散文集。不过,在读过这部作品之后,我才知道作者并不是一出道就是散文家,在做编辑之前,她不仅做过电台主持人、热线记者,还当过语文老师,更重要的是,早在上中学时,她就爱上了写诗,在学校的“下里巴诗社”发表了第一首诗,从那之后,诗歌就成了她生命的底色,她的个人生活,她的亲情、友情、爱情,莫不关乎于诗:她在诗里写下消逝的时间,她带着诗奔赴南方北方,她用诗歌里闪亮的灵魂照彻整个宇宙。可以说,爱诗、写诗、读诗、悟诗从根本上贯穿了刘君的整个成长史,哪怕人到中年,那棵“心中的树”始终向光而生,让她在本质上成为“一直在向阳坡上”的诗人。

苏珊·桑塔格特别推崇“诗人的散文”,她说:“二十世纪文学的伟大事件之一,是一个特殊种类的演化:不耐烦、热烈、省略、往往使用第一人称、常常使用不连贯或破碎的形式、主要是由诗人所写(如果不是,则是由心中有诗歌标准的作家所写)。对某些诗人来说,写散文是从事一种真正完全不同的活动,使用一种不同的(更有说服力的、更理性的)声音。”基于这一认识,完全可以把《向阳坡上》看作一种“诗人的散文”。理由很简单:其一,该书共三辑,刘君在每一辑的前面分别编排了一首诗,这三首诗作为各辑的题引既是各自独立的副文本,又使整部书的正文本气韵相通,浑然一体;其二,书中很多地方或多或少都有直接或间接引用的诗歌文本,有的篇目甚至就是讲述一代人的诗歌往事,这让整部散文集透露出诗的气质,弥漫着浓郁的诗意;其三,诗歌是刘君散文的基本动力,虽然无缘见到她的更多诗作,我也相信她藏在抽屉里的诗歌应该殊为可观。有鉴有此,即便刘君未可称作世俗意义上的诗人,至少也是“心中有诗歌标准”的散文作家,这部《向阳坡上》足可称作“诗人的散文”。

就以全书开篇《有一条河穿城而过》为例:

乌鲁木齐河,别人只知道,它是一条季节河,每年春天,天山的冰川融化,雪水沿着北麓,携着冰凌、沙石、草屑,一路向南,中游穿越乌鲁木齐,也被叫作和平渠。

起首这一小段文字即为全书定下了质朴简洁的调子,由一条河唤醒童年记忆,通过从容的叙述展现个人生活史以及一代人的成长史,其话语姿态尽显诚恳实在,一概就事说事,看不到自我感动式的矫情和浮夸。窥一斑而知全豹,尽管《向阳坡上》三辑的主题各有侧重,但是全书的文风却像融化的冰川一样摧枯拉朽,具有一种坚韧又不失沉勇的力量,那种平淡清疏的语调,足以抵挡万钧雷霆。比如《立训舅》,分明是写一位至亲的离去,却并未像常见的悼亡散文那样,不是口吐莲花极赞亡人之完美,便是哭干眼泪极显悼者之伤悲,刘君只是通篇克制,她不过是写出了噩耗造成的沉默,写出了倾泻而出的泪水,写出了最后的释然:“心里空了,轻松了”。她只是记下了从大黑框眼镜漾出温暖的笑意,记下了几句体贴入微的家常话,便让这位喜欢写诗,会说英语,有点神秘主义倾向的立训舅音容宛在,远比那种矫情拿捏的表扬稿感人至深。的确,无论记事还是抒情,在刘君写来都是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她从来不会沉溺在泛滥的情感里自恋自怜,她只是在自己的文字中酿出了一种特别的气质。就像她注意到黄栌叶子揉碎后的气味,如同祖玛珑的橙花香水,“前调青涩酸甜,中调明亮柔和,尾调又清新自然”(《雨后的喧嚣与安静》),刘君的文字大概也是这样,可以让你嗅到一种来自生命深处的异常提神的香气。刘君的散文气质,即如这异常的香气,只要你稍加留意就能感受到它的存在。这气质或许就是一以贯之的诗人情结,正是隐藏在金牛座的“另一个自己”,让她把散文写成了诗。

刘君生于20世纪七十年代初,和我近乎同龄,所以在她的散文中,会读到许多相似甚至完全相同的成长记忆。比如都曾读过《少年文艺》,办过文学社,迷过朦胧诗、席慕蓉,甚至有好多同样喜欢的书,虽然经历大相径庭,却显然拥有多有重叠的精神资源:我们不期成了被八十年代的诗歌浪潮冲击过的一代,于是自觉或不自觉地成为背负诗歌使命的“同时代人”。刘君出生在古尔班通古特沙漠边一个农场的地窝子里,其父母都是当年的支边青年,刘君是地地道道的“兵团子女”,也算移民的后代,所以她的成长经历既和所有同时代人一样有其鲜明的时代印记,又带着建设兵团特有的异质色彩。印象最深的是,她像吉卜赛人一样随父母辗转迁徙,甚至小小年纪就能充当妈妈的通讯员,用掏腿的方式骑着大杠自行车到各个连队传达通知。伴随着风沙的童年,同时也弥漫着海棠花、沙枣花的香气,这让一个人的生命底片同时拥有了粗犷和细腻,也让刘君早早看到了沙丘的尽头,早早懂得了离别。当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震撼于天地相交的寥廓之美时,或许就像费尔南多·佩索阿所说,她的心已然略大于整个宇宙。果然,我们读到她引用了《金蔷薇》中的一段话:“诗意地理解生活,理解我们周围的一切——是我们从童年时代得到的最可贵的礼物。要是一个人在成年之后的漫长的冷静的岁月中,没有丢失这件礼物,那么他就是个诗人或者是个作家。”刘君之所以赞赏他的说法,当然出于同声相应,由此我们也可看到,写下《向阳坡上》的诗人从哪里来。

“诗人的散文,主要是关于做一个诗人。”苏珊·桑塔格如是说。“有一种命运叫诗人。”刘君亦如是说。尽管此话出于感叹李白的命运不济,却也道出了诗人的经典定律。成为诗人,往往意味着与世不谐,意味着格格不入,能在尘世中超然自处,定也是小概率的幸事。比起许多受累于诗或难于时俗的同代人,刘君或是幸运的:她基本是按部就班顺顺利利走到了中年,拥有一份体面的工作,过着童话故事所期许的幸福生活,这样的经历本就充满诗意,即便她不是诗人,也把流逝的岁月过成了诗。刘君说:“有些人即使写了一辈子诗,他也未必是个诗人,而有的人,即使一辈子不写诗,他本身就是一首诗。”(《To:红》)尽管她没有坐实“诗人”之名,但是我们分明看到,她在以不做诗人的状态写诗,以不写诗的方式成为诗人。所以,《向阳坡上》尽是刘君与诗的故事,是她读诗、写诗、追寻诗意的诗歌往事。

(本文为刘君散文集《向阳坡上》的跋,有删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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