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世纪80年代末，我参加工作后的第5年之初秋，爷爷在家里安然离世。爷爷的个头不高，但瘦削的脸庞神情威严，眼睛深邃有力，一看就是经历过大世面的样子。后来听父亲陆陆续续说爷爷的一些往事，我才明白个大概。

上世纪30年代，经在沪上做厨师的叔公介绍，我爷爷开始到上海滩闯荡，后来进入乡贤诸广成和无锡荣宗敬等人合办的棉纱公司从事后勤工作。有一天，老板诸广成对我爷爷说：“市郊有幢别墅，反正空在那里，就送你住了。”我爷爷听了一愣回答道：“我家在常州东门外乡下，你也知道的，要沪上的房子做啥？我早晚要回乡下的哇。”诸广成看了看我爷爷又说道：“你有三个儿子，我这有一个棉纱生意，你去做吧，赢利都是你的。”就这样，我爷爷赚到了将近一担的银元。没过多久，就托人乘火车带到了戚墅堰车站。我父亲得知消息，在车站等候，后将这一担银元挑回老家城湾村。那一年我父亲才16岁，他在我祖母的指导下，用这一担银元在祖宅北边邻近山脚的地方建了三间铺了木头地板的楼房，那个时候在村里可以说是很光鲜的了。解放后，公私合营分流，爷爷从沪上回到了乡下老家安度余生。

我小学快毕业的时候，姑姑出嫁了，嫁到芙蓉乡夏闸坝村。我依稀记得，在我姑姑出嫁前，有一天带着我和我大叔的大女儿一起到夏闸坝村赶节场，晚上准备住在准姑父家，结果当晚我爷爷命人来将我们全部领回。此事足见我爷爷规矩之重。爷爷的一些往事随着他和祖母的先后离世，我的记忆已慢慢不再清晰……

2009年清明节后第7天，我母亲因两次中风猝然离世。办完丧事后，我姑姑和我父亲坐在一起闲聊。姑姑说，她出嫁时爷爷准备了一个从上海带回来的牛皮箱作为嫁妆，同时还准备了几张“花纸头”压箱底。我爷爷说值不了几个钱，兄弟三个也不好分。我闻言问姑姑，那个东西还在吗？我姑姑说，“花纸头”上绘有穿着蓑衣的渔民在捕鱼，东西都在。我连忙驾车带上姑姑到了她家，终于见到了爷爷的真正遗物。原来这些画作是当年曾经在上海他寓居的梓园接待过大科学家爱因斯坦的王一亭的绘画作品。仔细观察，这是画在册页上的，后来不知何故重新裱起来了。这8幅山水画精品用牛皮纸袋装好，王一亭以白龙山人在纸袋正面题《潇湘八景》款识。因爷爷已过世多年，我们无从得知这8幅画是如何得到的，我父亲叔叔姑姑也从没听说过来源。

我将这8幅画拍照后，请程舍予老师鉴赏。他对画作予以充分肯定，说王一亭画作以佛像为主，山水画作品不多见。相传《潇湘八景》是湖南的潇水与湘水合流之后，汇入洞庭湖一带，文人骚客从潇湘的风景选出平沙落雁、远浦归帆、山中晴岚、江天暮雪、洞庭秋月、潇湘夜雨、烟寺晚钟、渔村夕照等八景。据传在北宋时期，文人画家宋迪将这八景合绘成一卷，成为最早描绘潇湘八景的画家。潇湘指春秋战国时期的楚国一带，因湘江向北流入洞庭湖而得名。湘江有一支流名潇水，这两条河的流域相当于现在的湖南省。潇湘八景并无确切所指，而是古代楚地一年中不同季节和物候、一天中不同时段和气象的八类自然景观，其中不乏人文因素。同时，潇湘八景也是观照楚地风物的八种方式、八个角度。

《潇湘八景》在日本颇有影响，而影响日本绘画的潇湘图并不止一家，其中流传较广者，还有南宋禅僧画家牧溪的水墨《潇湘八景图》和南宋另一位禅僧画家玉涧的泼墨《潇湘八景》。日本东京的静嘉堂美术馆还收藏有南宋的院体长卷《潇湘八景》，作者夏圭，八幅山水俱在。遗憾的是，中国的潇湘图卷主要收藏在日本，我们国内反倒所剩无几。

我爷爷怎么能够得到王一亭的画作？这一直是个谜。有一次，我偶然看到一张民国时期的股票，忽然明白了个大概。从这张股票可以看到“理事长：王一亭；理事依次为：荣宗敬、诸广成等”。据此推断，我爷爷当年在诸广成公司工作，有机会和王一亭熟悉，闻王一亭画作知名遂向其求画。王于1931年秋作画于册页慷慨相赠，我爷爷托人重新裱托，于若干年后带回老家珍藏。待我姑姑出嫁，遂以此为“压箱底”之物。我姑姑这么多年精心保管，才使得这珍贵画作保留至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