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03版:文笔塔 文艺
2024年12月14日

开河往事

陆 盛

江南水乡因水而兴。

上世纪80年代前,冬季是农村最清闲的时候,但也是疏浚河道、清理沟渠的农田水利建设“旺季”。官方称之为兴修水利,农村老百姓俗称“开河”。在那个年代,开河、开渠、筑坝、填塘根本没有挖掘机、推土机之类,靠的都是双手和肩膀。

记忆中的1977年的新年伊始,生产队长上门“抓”了我的“公差”,说是会计不在家,要我和他一起上工地领任务。当时我17岁,一个刚刚高中毕业、乳臭未干的毛头小子。路上得知,全公社组织所有大队200来个生产队的劳力集中到大荡圩“开庄阳河”。

步入工地,彩旗飘飘,“水利是农业的命脉,鼓足干劲,力争上游”等宣传标语一个接着一个,高音喇叭里男高音、女高音此起彼伏……

我俩很快到了属于我们大队的工地现场。不一会儿,全大队“领任务”的各生产队人员悉数到齐,先是大队书记做了简单动员,然后,由大队长和大队会计按照“抽签”的方法进行工地划分,当场画了灰线,立了标杆,并在灰线上“扎”草作为标志。

隔日,乡村道路上出现一道亮丽的风景:三五成群的民工,或用板车拉着铁锹、镐头、钉耙、挑箕等工具,或挑着铺盖,或扛着炊具,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涌入工地,颇为壮观。

芦家大队被安排在庙圩村居住,而我们16队的驻地距离工地只有300多米。按常理,开河都是挑选男壮劳动力参加,可我队除了10来个男劳力外,还有8朵“金花”(一人作为厨娘)。男的住在村上一位蒋姓人家,8朵“金花”则住在隔壁王姓人家。按照队长的说法:男女搭配,干活不累。

蒋姓人家住房较为宽敞,还带有一个院子。我队10多个男的睡一屋,分两排打了地铺,中间只留下不到30厘米的“路”,头一律靠在两头墙壁,以防晚上起夜踩踏。

地铺当时在乡村比较盛行,简单而又便捷。记得小时候,家里来了亲戚、朋友,我就喜欢抢地铺睡。一是出于好奇,二是为了好玩。只要选择一点空地,铺上厚厚的稻草,再垫上床单、被褥,地铺就成了。睡上去柔柔的,堪比土沙发,很是舒服。而且,任由玩耍、翻滚都没有摔下“床”的顾虑。

解决了“睡”的问题,“吃”的问题怎么办呢?生产队长征得主人同意,在院子里搭了一小间简易灶棚,垒了锅台,置备了炊具、水缸、竹篮等生活用具。

在那个年代,能够参加开河是一种幸福。当时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一切以开河为中心,所有工作和物资保障首先确保工程需要。开河的民工每天还有3毛钱的伙食补贴。我队地处集镇,集体“三产”搞得较为红火,对开河的补贴相对高一点,伙食三天小改善,一周大改善,至于完工“酒”就更不用说了。

安排好吃、住的第二天,开河的“战场”正式拉开。一眼望不到边的开河工地上,人头攒动,声势浩大。几千名民工奋战在工地一线,着实让我大开眼界。

3天后,我无意中发现相邻生产队与另外一个大队的工地接壤处留了一个长长的“尾巴”,后来听说两家谁都不想多干,土越挖越深,自然越留越多,变成一堵“土墙”。

当天下午,身为工程总指挥的生父,例行巡查时看到那片“土墙”,当即通知各大队领队到此召开现场会,并由双方各派两人清除了土墙。之后整个工地再没有出现类似情况。

开河对于我这个刚刚回乡务农的小青年来说,还真是大姑娘坐轿子——第一次。头几天,只是在平地上凿土开挖,挑担子走路较为轻松,加上有种新鲜感,一天下来感觉不是很累。随着河坡越来越陡,双脚既要蹬力,肩膀还要控制重担平衡,一个来回已是气喘吁吁,我感觉非常吃力。时间久了,我的手掌磨破了,肩膀压肿了,到了晚上全身腰酸背痛,骨头仿佛也散了架。好在我们小组的正、副组长处处照顾和关心我。有时安排我挖土,有时安排我去坡道清理道路渣土,有时又让我到大埂上平整场地。经过磨炼,我慢慢地适应了这样的“苦活”,也听进了生父的告诫:“年轻人多吃点苦没关系,这样对将来很有好处……”

开河期间,队长将我们20多人分为3个小组。我们这组6男3女,一男一女为正副组长。组长司马大哥,一米八六的身材,皮肤较黑,体格健壮,几百斤重的担子挑起来健步如飞。工地上寒风刺骨,可他身穿单衣还是汗流浃背。他力大无穷,饭量也大得惊人。开河有一个不成文的约定,凡是民工吃饭用粮必须保证管饱、管够。因此,早晨直径四五厘米的圆形米粉饼一般人吃10来个即可,而他肚子里能装下三四十个,中午更是3大碗米饭不在话下。于是,人们送他一个雅号——“大碗哥”。

副组长胡姐也不逊色。她是个有名的“假小子”,一米六几的个子,齐耳短发,清纯、靓丽、干练。胡姐在工地上全然忘了性别,男劳力干的,她一样也不落后,及时、快速、按质完成土方工程,可谓巾帼不让须眉。说实话女同志上工地有诸多不便,但她全然不顾。有一天,胡姐感冒发烧,按常规应该回家休息,可是她吃了药之后,依然奋战在工地第一线。

冬季开河,早晨按时起床是领队较为头痛的事情,一些大老爷们平时喜欢捂被窝、睡懒觉。每天早上,队长便吆喝大家赶紧起床吃早饭。有时,大伙儿调侃队长是《半夜鸡叫》里的“周扒皮”。队长非但不生气,反而连“骗”带“哄”将这帮大老爷们管理得服服帖帖——“晚上加餐”是大家最爱听的一句话。

加餐对于平时生活鲜见荤腥的民工来说,无疑是件快乐的事情。工地上大多数生产队的伙食几乎都以青菜、萝卜、豆腐等为主,外加一点肥肉熬油起鲜。我们队长则编了一个顺口溜:民工吃不好,重担无法挑,要想完工早,荤菜不能少。于是,我们生产队的伙食顿顿有荤,猪肉、鲜鱼、家禽,餐餐不同样。就这样,我们将猪肉转化成明日挑土方的劲儿,将鸡肉转化成爬高的蹬力,将鱼肉转化成了干活的动力。

开河期间最开心、最热闹的场面莫过于看电影。工程指挥部除了下拨粮油,增发猪肉、蛋禽指标外,放映露天电影是慰劳民工最得人心的。工程指挥部基本安排放映老片子,诸如《南征北战》《上甘岭》《列宁在1918》等。这不仅丰富了民工的文化娱乐生活,更重要的是让大家增添了无穷的力量。

一旦遇到雨天,民宅的地铺成了我们的天下,大伙儿在地铺上玩耍或者说笑、打牌或者下棋。

我们一天天招手迎接日出,又一天天将落日送走,河床也一天天清晰起来。

转眼,到了开河的关键时刻——“拉河心”,其实就是挖河底。挖河底在开河中属于最累、最苦的差事。即使一个人空着手爬近二十米的湿滑高坡,到了上面已经是上气不接下气,可想而知,再有重担压肩,那是多么艰辛!

最讨厌的是我们在挖河底时遇到“流沙”泥土。这种“流沙”泥土稀稀的,但又比泥浆干一点,黏性十足,一般的工具无法使用,干活的人必须穿高腰雨靴。好在队长脑子灵、反应快,当即派人回家用绳子、化肥袋子做成敞开式的兜兜挑箕,效果相当不错……

岁月流逝,如今再也听不到哪里还有人工开河,挖掘机、运土汽车等各种机械设备的轰鸣声则时常在耳畔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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