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03版:文笔塔·记忆
2024年12月15日

江南旧闻

煨山芋 烤红薯

朱学东

2020年7月,福建泉州一位朋友给我寄来了一箱红薯。溏心的,非常好吃。

这千里迢迢来自福建的红薯,外表和内里看,似乎跟北方的红薯也无多大差别,但是,煮熟后,差别就非常明显——北方红薯,无论蒸煮烤,熟了后都是烂塌兮兮,虽然香甜,没筋道,太过软烂。这福建寄来的红薯,香甜自然,却没有北方红薯的软烂,也没有江南白薯的干涩,居于两者中间,属于红薯里的上品。

福建的红薯好吃,不奇怪。毕竟,福建才是中国红薯的祖庭所在。其余各地红薯,无论江南还是燕北,都是由福建红薯开枝散叶而来的徒子徒孙。

我曾经很认真读过《金薯传习录》PDF版残本。当年在吕宋做生意的福建人陈振龙,将红薯藤编入篮筐,躲过殖民当局的检查,漂洋过海,带回了福建。移植成功后,广播中华,活命无数,造福至今。可以说,没有红薯,可能就没有今天的我。

1

我小时候的故乡乡下,家家户户自留地都种山芋。红薯在中国有许多名字,山芋是我老家对红薯的称呼。我家在2024年拆迁之前,依然每年都在自留地上种山芋。

过去山芋是一种广受农民喜欢的作物。夏秋时的嫩山芋藤,是清口下饭的蔬菜,在故乡至今仍是席上珍品。山芋藤当年还是喂猪不可或缺的饲料,老藤则还常用来垫羊圈,供羊撕咬踩踏。至于山芋,既可生食,也可熟食,还可以用来做薯粉条,晒山芋干。冬天熬咸粥时放一把山芋干,也是饱肚之物。农家都爱种山芋,不仅易活,成活后不用费手脚施肥料,产量还高。稻麦主粮永远不够吃的年代,自留地上产出的山芋,是青黄不接岁月的救济。

从山芋地开始出现裂缝起,当年我这样的顽童,就惦记上了山芋。少年最爱偷山芋。那个年代,从山芋才开始长到手指粗起,不知有多少山芋没能熬到秋天。偷来的山芋生吃,曾经是我们生活中主要的水果替代。

山芋一收下来,偷山芋时的兴高采烈,很快会被天天吃山芋打击掉。那个时候,山芋就是事实上的主粮,每天早上干煮一锅,盛一碗山芋吃,或者粥里放山芋;中饭锅上要蒸,到晚上粥里还要放。山芋好吃,架不住早饭吃,中饭吃,晚饭还吃,顿顿吃山珍海味也受不了,何况还是粗粮,而且是很噎人的粗粮——我老家过去的山芋品种其实属于白薯,淀粉多,煮熟了内里多白色,或淡黄色,吃起来干涩(淡黄色品种的略好),所以配粥最好。白薯的糖度和软烂度远不如红薯,小时候要是意外遇上一个溏心山芋(黄心或红心山芋,过去故乡极少),小孩们很可能为争抢打破脑袋。

林清玄写过一篇小文章,《红心番薯》,谈到哪儿山芋好的争议,离乱中幸存的山东老兵,坚称台湾的红心番薯如何也比不上他家乡的红瓤番薯,理由是台湾多雨水,“俺家乡的番薯真是甜得像蜜!”看老人说话的神情,林清玄写道:“番薯虽然卑微,它却联结着乡愁的土地,永远在乡思的天地里吐露新芽。”

我是个故乡沙文主义者,哪儿的物产都比不上故乡的,独有山芋,尽管它们让我们度过了艰难岁月,我还是坦白承认,我故乡的当年的山芋味道实在不咋样。

尽管如今感觉生吃熟食山芋吃伤了,很少吃,但我却没有讨厌山芋,人怎么能讨厌自己活命的恩物?我后来读北师大童庆炳先生的口述自传,读到他对山芋的情感,几乎跟我一模一样。童先生曾是莫言等人的老师,他是福建连城人,连城的红薯干,全国最有名。

2

我童年时代,江南的冬天天寒地冻,彻骨的冷。但是,煨山芋,不仅没有像蒸煮山芋那样给我带来“又是山芋”的哀叹,反而带来了新的期待、口感,以及驱走严寒的快乐。

煨山芋,就是做晚饭或早饭时,扔几个山芋进灶膛。当年乡下都是柴火灶,烧柴火,煮饭时往灶膛扔进几个山芋,一顿饭做好,山芋也煨熟了。有时晚上烧饭用硬柴(故乡通指树枝杆棵一类的燃料)时,在火将灭时,扔几个山芋进去,第二天早上,余烬已经将山芋煨熟了。

不过烧火的时候,尽量不要用火叉去拨弄山芋,容易捅破皮。我后来想,煨山芋用当时本地产的白薯,要比红薯好。红薯易熟,但火叉一不小心碰到,会比白薯更容易戳破弄脏。

煨山芋通常是大人哄小孩的。冬天做饭时,我们最喜欢躲在灶窠里,帮着大人递草结添火。灶窠对着灶膛,又堆放着柴草,暖和。当然,还有我们对灶膛里煨着的山芋的眼巴巴的期待。谢冰莹客居台湾时,写了篇《故乡的烤红薯》,对冬日雪天与兄长们围炉烤红薯的场景念念不忘。我小时候没炉子,只是和弟弟们挤在灶窠里,等着煨好的山芋出来。

冬天的傍晚或早上,小孩子拿着煨熟的山芋,怕烫也要来回倒手拿着在村里转悠,就是为了吃之前显摆一下,没有的孩子会带着艳羡的眼光,甚至流着口水看着玩伴馋自己。我馋过别人,也被人馋过。这是艰难岁月少年的游戏和心理。

吃煨山芋的时候,要小心地撕掉外面的山芋皮。撕开皮后,煨熟的山芋冒着腾腾热气,一边吹着气,一边小心翼翼地咬一口,一边吸着气,既烫,又不舍,要慢慢吃,慢慢回味。

吃煨山芋的时候,我们常常弄得满嘴乌黑。一来山芋是从灰堆里扒拉出来的,二来煨山芋常常火候掌握不好,有些部分会烤焦。

到冬天,家里其实已没几个山芋了,好不容易留下的山芋,都是为哄孩子煨山芋的。我们每年吃不上几次煨山芋。家里的山芋吃完,也就只能期待来年冬天了。

3

要论煨山芋,我最服北京人。

1985年秋天,我北上求学。那时北京秋冬时满大街都有飘香的烤红薯。是的,红薯,与我老家的山芋不同,软烂,不干噎,特别甜,都是我小时候罕见的溏心山芋。

八十年代的北京城里没有江苏乡下那种灶台,煨山芋用的是炉子以及废柴油桶改造的炉子烘烤,所以叫烤红薯。味道和我小时候在灶窠膛里的煨山芋有相似之处,但更好吃,还干净,不会弄得手上嘴上乌渍墨黑的。

我上大学时,冬日恋人出门,男青年路边买个烤熟的红薯,就像今天买束花一样,是会让姑娘感动的,暖手、暖胃,更暖心。我没有在大学时代谈过恋爱,没有过给姑娘买红薯的经历,但没少见,很多小说影视作品中也常见。

在北京近40年,从满城飘香随处可见的烤红薯摊时代,到整洁街道再也闻不到一丝红薯香味,我都没有主动为自己买过烤红薯。无它,山芋吃到噎的心理阴影一直没有消退。当然,很可能还有我当年刚到北京时囊中羞涩,舍不得花钱在满足额外的口腹之欲上,没有将对煨山芋的爱移情。如果当年有女朋友,我可能也会爱上北京的烤红薯吧?

奇怪的是,北京明明是红薯,但在北京的文人食客写北京的烤红薯,多喜欢写成“烤白薯”。

汪曾祺在写老舍之死的《八月骄阳》里,写到过以烤白薯为业的人:“张百顺年轻时拉过洋车,后来卖了多年烤白薯。德胜门豁口内外没有吃过张百顺的烤白薯的人不多。”

在《贴秋膘》中,汪曾祺更将“烤肉烤鸭烤白薯”并列为北京吃食的代表作,烤红薯简直就像登了凌烟阁。

我们兄弟长大后,家里再也没有煨过山芋。如今故园毁弃,灶台拆了,更无复原煨山芋的可能。而北京为了城市容颜,也让烤红薯消失了。我曾经写过一篇《烤红薯,消失的北京冬日味道》。虽然如今很多人在家里用烤箱烤红薯,更清洁卫生,但再也不是记忆中的煨山芋烤红薯了。

徒留下纸上烟云。

没有上一篇了... ... 没有您,便没有我的后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