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我的生日。每当生日这天,我都会想起生我养我的那片土地,一些人,许多事。
20世纪70年代的武进经常有戏剧下乡演出。只要有剧团进村,我就会早早吃过晚饭,被嵚娘带着提前坐在台下,等着锡剧、越剧开腔。
嵚娘的娘家是大户人家,小时候家里雇的长工就有几十个。嵚娘的性格温润如玉、不急不躁、乐善好施,这大概是她那个富裕大家庭带给她的。
我记事起,就看见嵚娘在门前屋后种了好多中草药,远近乡亲谁家有人得了肝炎来求助嵚娘,嵚娘拿着镰刀到地里割几棵长得高高的药草给人家,交代他们怎么熬,怎么喝。年复一年,药草不断地割给人家,嵚娘不断地反复播种。嵚娘还有一个治疗“搭手”(就是背部腐烂,手刚好搭到,人们就把这种病叫“搭手”)的秘方,很神奇,基本药到病除。那时我经常看见有人驮着一个很大的烂脓包来,嵚娘当场把药敷在来人的疮口上,再包一些药给他带回去。不管是肝炎药草,还是“搭手”药,嵚娘都免费给人家。她常挂嘴边有一句话:“行行好事的。”每年冬季来临,她会煮一大锅红枣中药汤,分给左邻右舍喝一碗,不知道里面的中药是啥,有什么功效,想着总归有好处,大家一个个“咕噜咕噜”全喝了下去。
就这样,附近认识我嵚娘的人很多,走过路过都要来跟她聊聊家长里短。嵚娘记忆力很强,跟她说过的人、讲过的事都能记住,大家都愿意跟她聊。于是乎十里八乡好多人都亲热地喊她“寄娘”。八月半,那些叫“寄娘”的人都会给她送一两卷百果月饼,我也跟着一起分享。
嵚娘亲手带大了十几个孙子孙女外孙外孙女。我是嵚娘的大孙女,大堂弟只比我小两三个月,嵚娘右手抱着我,左手抱着堂弟,一直到我们四五岁还经常这样抱着。我和堂弟睡觉也要跟嵚娘睡。嵚娘有着极好的耐心,从没说过我们不懂事,只是不断地给我们讲故事,还让我背佛经,虽然后来都忘记了,但就是从背佛经开始,我的记忆力也被训练起来了。
后来外出读书、工作,节假日回家的第一件事就是跟嵚娘聊天。嵚娘很善于倾听,我可以把外面遇到的任何事说给她听,她偶尔也会插几句话。她嘴里没有贬义词,也从不生气,永远是平和、温暖、亲切的,跟她在一起我总是如沐春风。
嵚娘出生在武进一个姓陈的大家族里,她是家里最小的女儿。嵚娘有两个阿哥,大阿哥脸瘦瘦长长,跟嵚娘长得不太像;小阿哥脸圆圆胖胖,跟嵚娘长得很像。两个阿哥经常来我家看他们的细妹子(常州方言,小妹妹),从进门招呼、寒暄聊天、吃饭劝菜,直到挥手分别,嘴里的细妹子要喊无数遍。嵚娘有三个姐姐,估计过世得早,我没见过。只记得那时她大姐姐的两个女儿经常来我家,“娘姨娘姨”叫得很热络。无锡二姐姐家的儿子、女儿也时不时乘轮船来我家住一阵。小时候,我跟那些亲戚都很熟,他们来后,跟嵚娘总有说不完的话。亲戚提出想去哪家,我就提前跑到那家察看是否有人在,并通报某位亲戚马上来了,然后快速回家,屁颠颠地陪同亲戚到我伯父叔父堂伯父堂叔父家做客,以致现在那些亲戚的音容笑貌我还有印象,他们的名字我也能一一记起。
我嵚娘去娘家、去外甥家、去外甥女家、去其他亲戚家,总会带着我和堂弟,远远近近的亲戚都记得我的名字。去得最多的是嵚娘娘家,暗红色大门很高很宽,门槛也高,很吃力地跨进去后就是很宽敞的厅堂,舅公舅婆伯伯伯母姑姑一圈叫完,就没我事了。嵚娘回娘家好像也没别的事,就是去吃吃饭、聊聊天。下午回来时,嵚娘和她大阿哥大阿嫂轻声细语地说着话,从南面大门口一路走一路说,穿过厨房、走过明堂,再从卧室旁边的过道,一直说到后门那里的杂物间还没说完,于是索性停下来继续说。我和堂弟就耐心地等着,仰头看着他们,直到他们说完所有要说的话,嵚娘才带着我们依依不舍地跟她大阿哥大阿嫂挥手告别。
记得我刚上幼儿园那年,嵚娘带着我和堂弟去了她无锡的二姐家。我们是搭便船去的,那是一条机帆船,船头一台黑乎乎的柴油发动机一直“啪啪啪”地轰鸣着,很是吵闹。船上有三个健壮男人,一个操作发动机,一个双手拿一支长竹篙,左边右边不断地抵着水底,辅助发动机操作手把控船的方向,还有一个手拎一个很大的圆球,当两船交会时,他迅速跑到交会那一面,把圆球搁在船舷上,防止船与别的船碰撞。船开了不长一段河路就进了太湖,湖面非常宽阔,对面不时有轮船开过来,掀起的巨浪把我们的机帆船颠得七高八低。由于水浪的阻力,我们的船无力地趴在水面,没法往前走了。掌舵师傅大叫“快扯篷”,那两人立即麻利地使劲把篷扯得高高的,风吹帆鼓,我们的船终于轻松了些。快到无锡了,就在大家看到希望露出欣喜时,对面开过来一艘大船,速度很快,我们船上那个胖胖的圆球来不及放到两船交会处,就被硬生生地撞了一个洞,船里进了一些水。但那三个男人很淡定,依然把船稳稳地靠在了无锡码头上。
嵚娘领我们上了岸,一路走一路问,到了她二姐家,一个高个子男人接待了我们,他喊嵚娘“娘姨”。他家房子很小,印象最深的是睡觉的地方,床在逼仄的木楼梯上面,上面就是屋顶,很矮。我艰难地爬到黑黄黑黄的木头楼梯最顶端,硬是把自己矮矮胖胖的身体塞了进去,感觉呼吸都有点压抑,现在回忆起来还有点透不过气。早晨醒来又走了其他几个亲戚家,晚上再回到那个狭小的阁楼睡觉。
嵚娘小时候时兴三寸金莲,但嵚娘的脚只裹了几天,因忍受不了那种钻心的疼,她母亲就帮她松开了,从此再没裹脚。嵚娘个子不高,脸圆圆的,从没高声说过话,走路也稳稳笃笃,看起来不是那种很要强的女人,但她的做人委实让人舒心,她逢人就夸儿媳妇儿子的好,夸孙子孙女好。我们不好也不行,有时我在想,人好是夸出来的。
嵚娘娘家的侄子侄女都散落外地,在南京,在上海,有几个还在名牌大学当教授,还有一个小侄子读了硕士出国了。逢过年时节,从各个城市回老家过年的他们,都会带着自己子女来看他们的细八八(小姑妈,常州方言)和小姑婆,一声声亲切的细八八、小姑婆,叫得人心底软软,毕竟血浓于水,嵚娘是他们陈家的亲人啊!
嵚娘走时九十岁,我很不舍。我的父亲,为人也跟我嵚娘一样,他也走了,我很不舍。今天,陈家老屋早已拆了,陈家跟我也越走越远,但陈家的故事,故事里的事、故事里的人早已融入了我的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