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03版:文笔塔 文艺
2024年06月22日

雅士与狂生的互动

——赵怀玉与黄仲则交游小议

毗陵我里 (篆刻) 赵世平

蓝士英

清代乾嘉时期,常州文坛鼎盛,“毗陵诗派”“阳湖文派”“常州词派”等文学流派,均盛于或成于此际。“毗陵七子”作为中流砥柱,是此际最负盛名的文人群体,其中洪亮吉、孙星衍、黄仲则、赵怀玉又称“毗陵四子”,俱名满天下。

四子交游频密,情谊深厚,有“孙洪”“洪黄”“洪赵”等并称,值得一提的是赵怀玉与黄仲则,“在黄景仁集中,除洪亮吉外,黄与赵怀玉互相唱和的作品是最多的”,“这可能是两人性格相近的关系”。(程光敏《黄景仁交游考》)两人关系究竟如何,颇值一议。

一、 世家子弟与寒门之后

怀玉与仲则家世悬殊。

怀玉家世通显,高祖赵申乔,原历官户部尚书,谥恭毅,雍正元年特赠太子太保。为康熙一代名臣;曾祖赵熊诏,康熙乙丑状元,充日讲官起居注,历官翰林侍读;祖父赵侗敩,康熙乙酉南巡以生员献颂,召试第三名,分纂《广群芳谱》《子史精华》,议叙知县,历官两淛江南都转运盐使司,兼管浙江清军驿传水利副使道;父亲赵绳男,由贡生历官刑部福建清吏司郎中,截取知府,以不耐繁剧,未就任。所以赵怀玉自言“少年论境我较丰”;(《亦有生斋集·题洪大亮吉寒檠永慕图》)

仲则出身寒门,曾祖黄觐龙,赠修职佐郎。祖黄大乐,岁贡生,官高淳县学训导。父黄之琰,诸生,四十一岁卒,其时仲则只有四岁,“他不是出生在传统的世家大族,自幼贫病交加,无法拥有和其他人一样的经济资本和社会资本,所以也就养成他的孤独、敏感、不合群,也使得一些学术界的中坚人物们对他抱着既爱又恨的复杂态度”。(叶舟《清代常州城市与文化——江南地方文献的发掘及其再阐释》)

从怀玉与仲则现存诗文来看,两人自乾隆三十四年始有密切来往。

两人来往,当是通过洪亮吉绍介。怀玉与洪亮吉订交,是在乾隆三十四年(1769)。赵洪订交后诗文唱和频密,以怀玉《亦有生斋集》为例,本年有《八月十九日钱八璟庄四宝书刘大骏洪大莲屠二绅集味辛斋桂树下》《味辛斋联句》《味辛斋后联句》《初雪屠二绅洪大莲过访用聚星堂韵》《典衣行为洪秀才莲作》等多首交游诗文。赵洪的密切交往中,仲则的身影随之出现,如洪亮吉《玉尘集》卷上:“腊后一日,寒甚。午后,忽屠笏岩、赵味辛、黄仲则过访,余拉入酒肆痛饮,明日典衣偿之,作《典衣行》,三君皆和韵以赠。”

而洪亮吉与仲则此前已结交。许隽超认为:“乾隆三十一年丙戌(1766),(洪亮吉)与黄景仁订交。”(《洪亮吉年谱》)则至乾隆三十四年,两人已订交三年。可以想见,怀玉与仲则互相已有耳闻,比如怀玉《衡山高送黄生诗》有云:“去年游黄山,今年卧一室。相逢恨我迟,欲别愁君疾。”(《亦有生斋集》诗卷二)本诗作于乾隆三十四年九月,而“去年”一词说明对仲则过去当有所了解。

从现存资料来看,在乾隆三十四年(1769)以前,怀玉与仲则虽互有耳闻,但是,两人未有直接交往。

二、 雅士与狂生的互动

从现存诗文来看,两人正式交往始于乾隆三十四年(1769),本年九月,怀玉作《衡山高送黄生诗》送仲则之湖南,羡其浪游之洒脱:“黄生黄生尔亦豪,家无甔石能轻抛。风尘扰扰面目不为寒饿改,直视世间一切靑紫如餔醨啜糟。”亦叹其行路之难:“尽此一杯酒,前路稀知音。浮云落日倏分手,万古悠悠此寸心。”

仲则以《衡山高和赵味辛送余之湖南即以留别》和诗,表明惜别之意:“衡山高,湘水深,我为此别难为心。君知我行不得意,为我翻作衡山吟。……前途但恨少君共,谁与醉倒金庭春。春来沅芷倘堪折,手把一枝归赠君。”

怀玉之作,将楚骚之精髓与汉乐府之朴质清劲极其完美地融合,传神勾勒了仲则浪游湖湘的超脱形象。仲则和诗,既和意,亦和韵,其对湖湘之景的想象中,浸染了愁苦凄凉的氛围,尽管有怀玉的安慰在前,仲则也力图超脱,并宽解友朋的挂怀,但其不加掩饰的“牢落羁魂”,透露了自身的沉重压力。两位才人相知相惜,皆擅工愁,但是,怀玉工愁,是学有根柢的艺术选择;仲则工愁,却是命途多舛的生命写照。

其后不久,十月初一,怀玉受仲则招饮,醉后游近园,有《十月朔日黄秀才景仁招饮醉后游近园作》诗,痛饮狂歌,箕踞长啸,这是两人极为快意的时期,两位青年才俊迅速走近。

秋冬时节,仲则踏上行程,离思如积,有《明州客夜怀味辛、稚存却寄》诗寄怀玉:“别来甫及旬,离思已如积。……念我同袍人,按铗起叹息。悲欢共情愫,来往溯晨夕。各抱百年忧,念我更恻恻。”此外,仲则尚有《独鹤行简赵味辛兼示洪对岩》,一写思友之情:“蒙君赐拂拭,谓是烟霞群……终当复飞还,伴君白云里。白云杳杳波粼粼,哀音激羽君当闻。”两首诗均置怀玉于洪亮吉之前,看似无意,实质亦可见出此际怀玉在仲则心中的重要位置。

怀玉亦牵挂好友,在收到仲则的书信与寄诗之后,有《得黄秀才景仁书和寄怀韵》诗回应,诗中除了牵挂思念之外,也有对仲则的善意提醒,希望仲则能谨慎立身,远离苟且。

岁末,怀玉思念滞留湖南的仲则,有《岁暮怀人·黄景仁汉镛》:“江夏无双士,长为汗漫游。诗真泣神鬼,气不下王侯。未免依人苦,能无悬磬忧。知君才似祢,酾酒酹荒洲。”

乾隆三十五年(1770)。三月初十,仲则作书与怀玉及洪亮吉:“初十夜,作味辛、稚存书。”(《两当轩集》)夏间,怀玉在浙江,仲则从湖南归里,未得相见,怆然有诗,诗为《味辛客游浙西,余顷从楚南归,不得即见怅然赋怀》:“不见云溪赵夫子,匆匆芳序变萧辰。举头秋月思前度,到眼青山忆故人。握别霜天情似昔,折残楚畹泪犹新。南行多少闻猿意,拟共莼鲈一细陈。”

此后,两人皆到江宁(今南京)应乡试,方得聚首,怀玉有《和黄大景仁》诗,仲则有《味辛病愈兼示病中和章作歌归之》,两人相互欣赏,心有戚戚。怀玉还为仲则《蒲团按剑图》题词,所谓“误平生,输他柔骨,工于媚鼇。放下屠刀原作佛,吾辈行藏难料。便一任,路旁鬼笑”,词作勾勒仲则的人生境遇与精神状态,严迪昌认为:“《金缕曲·黄仲则〈蒲团按剑图〉》深能传述黄景仁一生的际遇和心境,是《秋籁吟》中最显得沉慨的作品。”(《清词史》)

乾隆三十七年(1772),其时仲则在安徽朱筠幕府,怀玉作《忆昔篇寄黄秀才景仁姑孰》,真诚劝慰仲则:“忆昔复忆昔,劝君莫忧懑。且斟琥珀醪,一泛琉璃盌。靑山对茫茫,采石歌缓缓。有地不行乐,饮河笑鼢鼹。”冬去春来,兰笑桃啼;岁月易逝,人生多忧。两人彼此慰勉,对抗尘俗。

然而,尽管怀玉“赵生处罗绮,不解事矫楺。豪门苦屏迹,偏欲结屠狗”(洪亮吉《附鲒轩诗》),对仲则持有“众口任悠悠,私衷常恻恻”的真诚,两人也有较为频繁的唱和,但是,两人家世、性格终究有很大不同,经历了“毗陵七子”来往最为活跃的乾隆三十七年(1772)到乾隆三十九年(1774)后,各为生计,两人渐行渐远。

仲则英年早逝后,怀玉曾有几次追忆之笔,乾隆五十二年(1787)。怀玉评乡人钱季重词,曾言:“词格曾推江夏黄,又看彩笔授江郞。”乾隆五十八年(1793),怀玉仕宦京城,其时仲则已死十年,多次提及仲则,所谓“斗山韩吏部,风月柳屯田”“伤心旧吟侣、余少云,两两早修文”。嘉庆十七年(1812),怀玉赴陕途中,忆及仲则:“犹记故人山谷句,此江东下我西行。”此时距仲则去世,已三十年。

怀玉与仲则,一为雅士,一为狂生。仲则以才著,又兼贫困,“全家都在风声里,九月衣裳未剪裁”,才高不遇,客死他乡,多人刻其诗文遗稿,“声名一日长安里”;怀玉则以仪闻,其风度娴谨,“于毗陵诸公中最为纯粹”(叶德辉《郋园读书志》)。诗文清和醇雅,内蕴骨力,洪亮吉《北江诗话》言其诗“如鲍家骢马,骨瘦步工”。两人各树一帜,各展其才,却又相知相惜,相怜相慰,点染了乾嘉常州文坛的缤纷画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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