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贸市场的入口处，卖荷花的奶奶们显然不是专为卖花而来，她们带着满满的一水桶荷花，也带着这个季节菜园里的出产，零星而缤纷，有的老奶奶兼卖玉米棒子和辣椒，有的兼卖茄子和豇豆，有的兼卖果树上刚刚摘下来的毛桃和青梨，还有被昨晚的骤雨浇得有些开裂的西红柿，绿纹青肩，果肉饱满。

她们都很有原则，西红柿可以便宜卖给你，被当场剥去包衣的玉米棒，若被发现有少许豁牙，也会便宜卖给你，然而早上九点之前，荷花他们是非要卖五元一支的。她们是这样算账的：“要是我这荷花不摘，结成莲蓬，你们城里也要卖三元一只。留在荷塘里还可日日看花，吸引城里人来打卡拍照，吃农家饭呢。”

常去买花的顾客，如我，有时会得到特别的馈赠——一大片可以当遮阳伞的老荷叶，或者一只歪着头、嫩生生的莲蓬。偶尔，我也会听到她们与顾客的唇枪舌剑。例如，有小姑娘会来理论，说前天的莲花花苞买回家，插在花瓶里都打蔫儿了，一朵都没开。奶奶便会指着水桶辩解说：“你瞧瞧，我早上5点到荷塘里采来的，插在这么一个大水桶里挤挤挨挨几十枝，都没有耽误它开放。你买回去怎么会开不了呢？哦，你肯定是买少了。荷花就像小孩子，跟小伙伴在一起才会活力满满。只买一枝，当然会蔫头耷脑的。不然你下次多买几枝？”旁边的奶奶们也七嘴八舌地帮腔：“是呀，你去看看网上的小视频，买回家的花，要倒过来，在花杆里头灌满水再插。你这孩子太粗心，糟蹋了好花，还回来怪李奶奶，她的冤屈找谁去说？”

听了她们的议论，我不觉莞尔，这帮老奶奶，平时都是竞争对手，也不乏对别人生意的嫉妒和羡慕，只是，一旦遇到挑刺的顾客，她们便开始团结起来，成了一致对外的好姐妹。

阳光泼洒在皮肤上隐隐有了辣意，天气暴热，离开母枝的时间渐长，荷花花苞鲜艳的粉红慢慢笼罩上了一层灰粉紫。通常，采买者进市场的时候，问价还是五元一支，等她去买了乌鱼宰杀好，让老板片成鱼片，又买了鲜肉让老板切了肉丝，绞了肉糜，又买了烤鸭、菜蔬、切面，与卖葡萄的老板拌了一会儿嘴，再打了一斤黑芝麻粉出来，荷花说不定就变成十元三枝了。我当然也摸准了这个规律，后来，特意晚一些去市场，不仅活蹦乱跳的河虾便宜了，奶奶们水桶里的荷花也便宜了，当然那些荷花是挑剩下的，有些已经微微耷拉了脑袋。李奶奶掏出一根晒干的草茎来捆绑荷花，特意讲明：“便宜卖给你，要是开不了，可不能怪我。”我笑着安慰她，讲明我带回去是做干花的，会趁着花朵未开，把它倒挂起来，一枝枝夹在阳台的衣架上。“最近天气如此火辣，想来要不了十天，这花便干透了，可以看一年呢。”

说完，我打开手机，让李奶奶看我去年做的干花和干莲蓬。只见莲蓬微微打弯，原本娇柔妩媚的粉红莲花忽然变成了浓厚的深粉色，花瓣上的脉络历历可数，花蕊深处，一只莲蓬的雏形已隐约可见，而在花朵的外侧，赭石、黄褐与熏紫等颜色，微微闪现，花像着了秋霜一样铿锵老辣，而在含苞、半开、盛放的花朵背后，一枝泼墨般的老荷叶成为其硕大宏阔的背景，荷叶吹晾后小半幅翻卷，浓绿的正面与灰绿的反面恰成对比，浓淡有致，潇洒自在，很有国画韵味。李奶奶赞叹：“没想到莲蓬和荷叶，吹干后比这些花还好看呢。”

半个月后，我再去菜市场，却见一排带着大水桶卖荷花的奶奶中间，李奶奶相当引人瞩目。她特意带了两张折叠椅出来卖菜，一张椅子自己坐，另一张本白亚麻色椅子上，斜靠着她的“宝贝”——由莲蓬、莲花和干莲叶组成的干花花束，朴素的花束用旧报纸包着，沧桑老辣的色彩很有李商隐诗词的况味。当然，李奶奶并不知李商隐是谁，她只知道鲜荷花晾干后，单枝价格涨了一倍，很是吸引那些携手来逛菜市场的小情侣们。是的，她再也不用担心鲜花在10点之前卖不出去了，焦虑一消失，经常与顾客为小事争执的李奶奶，神情从容，做起买卖也开始连说带笑，不再绷着苦瓜脸。

夏天的烦躁似乎在这一溜卖花挣零花钱的摊位上消失了。正如旁边卖辣椒的奶奶所说，等荷花谢了，菜园里花还多的是，茼蒿花、胡萝卜花、黄秋葵的花，还有空心菜的花，回去琢磨琢磨怎么将它们做成干花，卖了也能为老头子多买两双新球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