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03版:文笔塔 记忆
2024年08月25日

江南旧闻 / 朱学东

脚盆

2024年7月6日,小暑。父亲带着我女儿去弟弟的同学家钓鱼。我又一次看到了父亲那只心爱的脚盆,系着绳,被风吹着漂浮在朋友家的河面上。

我心里多少有点安慰。这只脚盆是幸运的。4月21日搬家前,它的新归宿就已经确定。弟弟告诉我,他和父亲决定把它送给同学,毕竟同学家有河,可以放在河里,也可以放在家里。以后搬家,弟弟他们是无法带这个东西上楼的。

脚盆是我家的旧物,我在最早写《江南旧闻录》时,就非常详细地写过脚盆,从形制到用材用处用法到储存之法:

“我所要说的脚盆,是我家的宝贝,更是父亲的宝贝,是用来打鱼的。

我记忆中的脚盆,是一只椭圆形的木盆,高大约一尺半多,最宽处大约有一米多,长大约2米左右,可能2米多一些。底部用铁圈箍住,盆腰身上也有一圈铁箍。”

这篇文章里写箍脚盆用的是基树(方言音)或油树,基树实际上就是榉树。日常保护,就是涂桐油。除了打鱼用,旧时家里做薯粉,还用它来过滤白薯淀粉,夏天也可以用来采菱角。理论上,脚盆可以用来洗澡,它比一般的澡盆要大,在里边洗澡,肯定很宽敞,比浴锅还宽敞。但是,我还真没听说有用脚盆洗澡的。因为故乡乡下,冬天洗澡不会在木盆里,太冷,多在铁锅里洗;夏天,直接在码头上洗就行。

旧时故乡虽然河渠纵横,但有脚盆的人家并不多。很多人并不知道脚盆为何物,查度娘,除了我那篇《父亲的脚盆》,其余提到脚盆,其实都是普通木盆,度娘甚至连一张我说的脚盆图片都没有。

不过,我们西朱东西两村,最多时有9只脚盆,西村4只,东村5只。东西两村,父亲那只脚盆,应该是村里第二只。于我家而言,脚盆确实是我父亲的宝贝,我家的宝贝。父亲自上世纪60年代学会站脚盆,从跟着师傅捉鱼,到师傅辈老去,自己分门立户,带队捉鱼,成了周边最有名的捉鱼佬。父亲的脚盆,是我家一年现金收入的重要来源,不仅挣了家里的油盐酱醋钱、我们兄弟读书的学杂费,还让我们在成长的岁月,比穷困时代的一般农家孩子多了营养——捉鱼人家多鱼,也算近水楼台。很多年后,我在北京成家,岳母大人跟我说,还是小时候多吃鱼的孩子聪明。

鱼是过年必用之物,无论贫富,过年都必得有鱼,所谓“年年有鱼”。故乡捉鱼的方法很多,但旧时冬天只有两种捉鱼方法,一种是干河,一种是用丝网捉鱼。在马达抽水机还不那么流行的年代,干河的成本很高,所以,并不是冬天都会干河,即使干河也不是每条都干。于是用丝网捉鱼成了冬天最主要的捉鱼方式。

用丝网捉鱼,是技术活,必须站在脚盆上下丝网(当然,在河泥船上下丝网,估计也可以,但我从来没见过),于是,脚盆就成了冬天捉鱼最重要的一种工具,这就产生了用脚盆下丝网捉鱼的行业,很小众,很专业,也很有市场。自我记事起,我记得进入腊月,周边村庄专程到我家或托人带话给我父亲,请我父亲捉鱼的人几乎没有停过。

脚盆这样的形制,空盆放在水里,看起来很正常,人一站上去,其实很难站稳,对人的腿脚功夫和平衡能力要求非常高。尤其是,冬天捉鱼时经常刮大风,河里还有残冰,加上收网后脚盆里的鱼篓,通常会有好几十斤鱼,更难平衡,一般人根本站不住。

父亲跟我回忆,他年轻时就是看着我们邻村的根法站脚盆捉鱼,就创了只脚盆,跟着根法捉鱼了。没人教他怎么站脚盆,怎么在脚盆上下丝网,他完全是自学,不过曾经落过一次水。站脚盆捉鱼的师傅,我们周边那几个捉鱼佬,似乎没有一个没有在冬天落过水。我记得堂叔落过不止一次。而我,在《父亲的脚盆》以及《1985年,高考放榜之前》里都曾写到,1985年我高考之后,和同年初中毕业的弟弟,抬着父亲的脚盆,在我们村的北大漕的大潭里练习站脚盆,以防万一没考上大学,也好学门手艺,冬天跟着父亲去捉鱼挣钱,也算是一种主动的求生欲。直到高考放榜,我小腿磕破,我和弟弟也没学会站脚盆。父亲的这门手艺,终于没了传人。父亲后来跟我说,他就是看了根法怎么站脚盆就学会了,我也是非常吃惊的。而村里跟着父亲捉鱼的叔叔们,其实也是这样学会的。可能人为了生存,没退路的时候,学起来都很快吧。

用脚盆捉鱼,除了丝网,还得有装丝网的鱼篓,同时它也用来装捉到的鱼。鱼篓里通常还有一把笃勾,非常锋利,有大鱼挣扎时,通常用它笃鱼头,把鱼拖上来。脚盆通常还有一根磨光的细竹棒,是用来挑着丝网一点点往河里下网的,俗称“哗棒”(方言音)。一根正好放进脚盆的小扁担,一根长柄鱼叉。这个鱼叉有好几米长,它是用来撑脚盆的,所以要超过一般内河的深度。同时,下好丝网后,用鱼叉击水制造动静,让鱼蹿起来,撞上丝网。

最初出去捉鱼,都是用小扁担一头挑着鱼篓一头挑着脚盆。脚盆可不知比鱼篓重多少,所以得靠鱼叉压住鱼篓,非常辛苦。那个时候,父亲他们捉鱼要赶很多路。后来有了自行车,也不易,因为鱼叉柄太长。

父亲从肩挑到用自行车驮着,到最后其他人都不捉鱼了,偶尔还有些老关系来找他。他开着电瓶三轮车,拉着脚盆、鱼篓、鱼叉去捉鱼。从带领东西两村的年轻人,到后来孤家寡人,差不多50年。

对于父亲来说,脚盆捉鱼的黄金时代,是人民公社时代。那个时候,商业不发达,街上卖鱼的也很少,河道都是生产队的,过年时社员要分鱼,只能请捉鱼佬捉鱼。对于父亲而言,那个时候,又是农闲,无活可干,正好捉鱼,一来有不错的现金收入,还有“饭鱼”(相当于今天的误餐补助)。而且,传统习惯是野鱼也归捉鱼佬,野鱼通常能卖出价钱来。虽然冬日站脚盆捉鱼特别辛苦,每天早上干乎乎出去,晚上湿漉漉回家,要知道那可是冬天。挣的其实都是血泪钱,一般人一想就不寒而栗,但父亲他们甘之如饴。因为,他们知道自己有对家庭的责任。

后来人民公社不再,分田到户联产承包,生产队的河道也都分了。刚开始分河,请捉鱼佬捉鱼的还很多。渐渐地,养鱼成了专业户,条件好了,也就老派的养鱼人才会找父亲他们捉鱼,父亲的捉鱼团队也就散伙了。

2013年,父亲去邻村西顾帮人捉鱼。有熟人看到后,跟我弟弟提起,这么大年纪还站脚盆捉鱼,弟弟觉得脸上无光,回家就跟父亲抱怨,说恨不得把脚盆劈了。父亲眼睛一瞪,说:“你敢。”

父亲最后一次站在脚盆下丝网捉鱼,是在我们村的西浜头,时间是2014年1月23日。侄女用手机拍下了她爷爷最后一次站脚盆打鱼的照片(如图)。父亲那一年,71岁。

此后,家里的脚盆就再也没有下水,直到拆迁,被运到弟弟的同学家河里。

我的第一母校:广化小学 母亲的工会会员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