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03版:文笔塔 文艺
2024年11月30日

苏DYG238

夏秋雨

我的红色小车一如既往的沉静,它不知道接下来自己会遭遇什么样的命运。

清瘦的老S站在桂花初绽的河边,周围浮动着甘甜的香气。他缓缓地,用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对我说:“你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楼是假的,树是假的,名是假的,利是假的,我是假的。”他看看我,眼神略有些闪躲,说:“你,也是假的。”我摸摸下巴,捋捋头发,默默地掏出一支烟。老S进入了状态,痛心疾首地说:“唉,一切都是幻象。”这个和我一样被中年这条老狗疯狂追逐的家伙,每每意难平,就用色即是空的道理来安抚自己。中秋已过,天清气朗,白云朵朵,大街上走着行色匆匆的路人,着急送餐的外卖小哥在蛇行疾驶,汽车喇叭此起彼伏,不远处的小学校传来雄壮有力的鼓乐声,热烈、生动,怎么看都不像是假的。

我承认,和老S比,我更容易受到情绪的左右。就比如此刻,当我坐进红色小车发动汽车,车子像往常一样轻微颤抖时,我的内心深处也悄悄地抖晃了一下。我手握方向盘,挂上D挡,放下手刹,轻点油门,车子平稳地驶离车位。接下来是爬坡出库,已有14岁高龄的红色小车毫不费力便跃过了45度的斜坡。而当我打开手机导航,向着不远处的汽车报废拆解公司行进时,内心五味杂陈,背叛、不舍、难受、荒诞、阴郁,这些带有强烈情绪的汉字陆续向我扑来。

这辆购于14年前的红色小车,即将突破17万公里的大关。17万公里是什么概念呢?足足能绕地球4圈。它从第一天进入我家就规规矩矩,表现良好,行驶时平稳,驻车时安静,从不挑嘴,喂一点92号汽油就欢天喜地满世界撒欢。前3年在4S店保养,以后就在家门口的小徐汽修店做保养,没有仗着自己是知名品牌就一蹦三尺高地和我顶嘴,乖顺得如同一匹训练有素的马儿。不管晴天雨天,无论春夏秋冬,它都任劳任怨,就算我有急事偶尔大半夜起来用车,它也不会撂挑子。开车途中,有时我的“路怒症”犯了,拼命地摁喇叭,把它捶得“叭叭”响,它也由着我胡作非为。它的忠诚是与生俱来的,它允许我在车内吃东西、嚼口香糖、抽烟、训斥小孩,或者模仿李双江,用高亢却走音的蹩脚美声演唱《北京颂歌》,自我陶醉。汽车是一个移动的家,是专属一个人或几个人的私密空间,在这里,人轻松自然,放下了别扭的伪装,重新和自己认识拥抱。当你在繁忙的城市大街或宽阔的乡间大道持续地踩着油门,你会感觉自己像一片自由自在的云。

汽车早在一百多年前就出现在人类的生活中,它用发动机和橡胶轮胎解放了人的双腿,让人的眼睛能看到远处的风景,感受不一样的文化,品尝到各式的美味佳肴,发生着让人刻骨铭心的美好故事。汽车表现得越好,人就越离不开它,人的生动气息和坚硬的钢铁慢慢融合,于是便催生了现代社会里的一种崭新的文化形态——汽车文化。文化,文而化之,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人和汽车处久了,慢慢就有了感情。国内汽车进入普通家庭,还是近二十年的事。统计资料显示,截止到2023年,全国居民每百户家用汽车拥有量达到了49.7辆,常州城乡居民家庭每百户家用汽车拥有量超过了70辆。汽车成为人们生活中重要的交通工具。

我的红色小车要送去报废了,因为它近来渐渐显出了疲态。有一次,我送孩子去学校返回单位途中,在高架上正常行驶的小车忽然从时速80公里一下掉到了20公里,这是从来没有过的状况,我猛踩油门,没用,我把油门踩到底,小车依旧软软地龟速向前。也许是感受到我的慌乱,小车咬牙坚持着,它的发动机还在顽强地运转。后面传来密集的喇叭声,我听出了其中的不满和愤怒,大早晨的正是交通高峰期,怎么好意思慢吞吞地如同老爷车一样在桥上散步呢?很多人开车以后,性格都变了,火急火燎的。我打开双闪灯,示意本车有状况,又自觉地往慢车道上靠,后车喇叭才逐渐消停。好容易才下了高架,“突突突”地开到小徐修车店门口,此时,它虚弱地连铁制的坡道都爬不上去了。小徐打开引擎盖,眼睛扫了一下,让我踩下油门,他抬手示意,说可以了。原来是节气门坏了。换上新的节气门,它跑起来依旧飞快。还有一次,它在进入小区地下车库即将停车熄火时突然冒起了一阵刺鼻的烟雾,我以为要着火,飞快地跳下车,等了会儿,烟雾还在冒,我打电话叫来小徐救急。他观察了一会儿,说:“没事,你明早开过来吧。”明早去他那里更换了4个火花塞。由于我的迟钝,让它拖着个老病身躯跑了好久,终于撑不过去,它才用让人惊骇的方式诉说了内心的委屈。

我和老S在桂花初绽的河边聊天,我和他是“老铁”,啥都聊,聊起人和车之间的故事,我感慨颇多。我说:“要把旧车送去报废了,心里还有点不落忍。”老S冷笑着说:“呵呵,有感情了嘛。”我说不送去报废买新车国家不给补贴。老S疑惑地看了看我,不响。我做贼似的忐忑不安,盼望着他说点啥。果然,老S一劈手说:“嗨,人最容易为物所累、为情所困,告诉你,你看到的一切都是假的,树是假的,花是假的,河流是假的,道路是假的,我是假的。”他看了看我,我抢在他前面说:“嗯,我知道,我也是假的,汽车嘛,当然更是假的喽。”老S笑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嘛。”

当我把红色小车开进汽车报废公司的大门,有一瞬间,我觉得自己仿佛站在了戏剧舞台的中心。为什么会有这样奇怪的想法呢?因为这辆红色小车不知道自己马上要面临被拆解的命运,它不露声色的忠诚,和它对人无限信任的伟大品格,让我觉得自己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两种强烈的情感系于我一人(实际上机器是不会动感情的),在我体内纠缠、斗争、萦绕,难道这还不具备戏剧的冲击力吗?我在自己假想的一个人的舞台,把车停在公司业务大厅的门外,熄火,拔下钥匙,下车,摁下遥控器上的锁车键后,我不由得在秋日午后的阳光里深情地凝望着这台与我相伴了多年的车子。光线明亮,它红色的车身热烈得像一蓬火,它隐忍如常,以超出人类千万倍的冷静,安详地迎接着很快到来的剧情。

业务大厅人不多,很快就办完了报废手续,窗口人员让我把车开进拆解车间。在工人的引导下,把车开上电子地磅称重,我看见墙上的显示屏出现了1.08吨的字样。这是我红色小车的体重。我又把车开进指定的位置,停在了一堆锈迹斑斑、前来报废的旧车中间。几个拆解工人围上来说:“呀,这车漆水不错,看上去还是蛮新的。”其中一个问我:“开了多少年?”我答:“14年,17万公里。”他点点头:“不错,不错,这么多年还能这样实属不易。”我的心里抖晃了一下,虚荣心得到了些微满足,但带给我虚荣心的东西马上就要离我而去了,又有些难过。我拿着手机,对着红色小车拍了一通照片,好给日后留个念想。又到车里把绣着“望”字的红色挂坠和老S送我的套在档杆上开过光的手串取出来,想着日后放进新车里。老话说,千里搭凉棚,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人和人,人和物,都会走到告别的一天。这辆陪伴我14年风里来雨里去的红色小车就要以另外一种面目示人,但它肯定不知道,也不会难过、哭泣、怀念,更不会像人那样自作多情。

我的朋友老S说过,人通过眼睛欺骗自己,以为看到的一切都是真的,然后让自己迷失在幻境中不得清净。但谁又能否认,当你的爱车把你带到了遥远的目的地,你下车经过车头时,明显能感受到引擎盖里散发出的热度,每逢此刻,你不会没有过哪怕是一次小小的感慨吧:哟呵,瞧把这伙计给累的。不知不觉,你已经把它拟人化了。我的红色小车走向了汽车坟场,它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而我也履行了人的义务,把我的情感投射给它,让它也有了类似于人的温度。这是人和车之间的缘分。我永远忘不掉它的名字:苏DYG2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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