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谚说:立秋核桃白露梨,寒露柿子红了皮。这不,中秋假期刚踏进家门,母亲便立即安排我们去采柿子。来到树下,抬头仰望,枝条上柿果累累,黄灿灿、红澄澄的果实,点缀着蓝色的天空,充盈着父母的满足。
妻子扶梯,我和儿子轮流采摘,父亲和母亲用竹篮将采摘下的柿子倒放在三轮车中,照例在母亲“不要采了,空点给雀雀啄啄”的叮咛声中收工。柿树果园距老宅有半里路,儿子骑上三轮车,妻子压阵,满载先回。我陪着父亲母亲边走边聊,刚走了几十步,他们就已经气喘,并且嚷嚷:“儿子呀,你慢一点,走得太快了。”我立即停下脚步转身回望。此刻,秋阳温煦,父亲的头发却更显稀疏花白,母亲的背影弯缩成了弓弦。瞬间,我的心房一颤,可不是吗?父亲已年过八旬,母亲也近八十,他们已是杖朝之年,我们是时候放慢脚步了,慢慢地陪他们走好行稳。
父亲脚步何时慢下来的,我倒是有印象,那是10多年前陪他看病的一次经历。父亲患支气管炎多年,随着年龄的增长,一到冬季,打针挂水、住院治疗,甚是闹腾。我从报上得知,支气管炎属于典型的冬病夏治范畴,便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准备去常州中医院诊疗。我联系上医院的朋友,帮忙提前挂好专家门诊号。
那天,父亲起了个大早,从村上骑电瓶车赶到镇上,再坐大巴赶到花园车站。我从金坛坐班车赶去,会合后搭乘快速公交(BRT)前往。父亲带了些乡下的时令土特产,准备感谢我的医生朋友。我俩在文化宫站下车,我拎着几十斤重的袋子走在前面领路,未行百步,忽然看不到父亲了,以为父亲难得进城,要边走边看看闹市区的风景,便停下等候。再行走时,我放慢脚步,将天宁寺、红梅公园、文化宫广场等人文景观讲给他听。开始还好,后来我转身回头说话的次数越来越多,我走得并不快,是父亲的脚步委实跟不上了。这时,我才好好打量起父亲来:他头发花白,腰略微有些前倾,背有少许驼弯,体型比以往更加消瘦。岁月无情,古稀之年的父亲已在不知不觉中苍老了。
有关父亲的脚步,我有好多记忆。
小辰光的春节,父亲挑着箩筐中的我们去亲戚家拜年,来回近百里的路,他从未觉得疲倦,遇到熟人问询,还自豪地打趣:“我挑的可是宝贝呀,这一头是米缸(儿子),那一头是酒桶(丫头)。”
父亲在20多岁时就小有名气。当年生产队组织挑担比赛,父亲将4箩筐稻谷叠放两边,一肩就挑了起来,新稻谷饱满,一箩筐足足百余斤。年轻气盛的父亲绕场一周,征服了第二生产队的社员同志们。30岁刚出头,父亲就担任了村大队会计兼副业生产队队长。有一年梅雨季发水,鱼塘涵洞被堵,随时有溃堤危险。父亲快步走到大家面前,说了声“我来”,他一口气灌下半瓶白酒,腰间拴好绳子,从大堤斜坡面跳入寒冷的长荡湖水中清理杂物,他那临危不惧的步伐,避免了村集体资产可能遭受的重大损失。
40岁时,已是村大队长的父亲,带领着村民们修筑了村里的第一条通往乡镇公路的大土路。父亲将泥土块粒装满板车,两手握紧板车柄,肩膀套拉上绳子,迈着铿锵有力的步伐,脚踏实地践行“要想富,先修路”的理念。每次回家行走在这条两公里长的路上时,我总能回想起少年时观望父亲筑路时的情景。
高考填报志愿前,父亲来到金坛县城,我们并肩站在华罗庚中学东南侧的北新桥上。父亲告诉我,前天他当选上了村支书。他和母亲建议我填报医学院校。原因很简单,亲戚中的3位医生受到大家敬重。那一刻,我们虽然停下了脚步,但流淌的丹金漕河水拍打着岸边台阶,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提醒我,父亲又将踏上新农村建设的征途,他和母亲鼓励我去追寻白衣天使的足迹。
我读大二时,父亲受命到镇采石厂工作。采石山塘就在村前一公里处,纯原始的开采,设施简陋,最多也就采石磨成石子。因产品单一,采石厂成了烂摊子。接任后,年近半百的父亲格外忙碌起来。他起早摸黑,辗转于南京、常州、金坛等地。母亲经常在清晨被他的脚步声惊醒,却又在夜深人静时,期待着他的脚步声早点响起。终于,采石厂有了第一份石材成分的检测报告,采下的石头第一次被投入窑炉烧成水泥,账本上第一次有了盈余。他走累了,厂复苏了,泥腿子居然跟上了市场经济的脚步。
70岁时,父亲决心修订90多年前的宗祠家谱。这是一项繁杂的系统工程,全村一千多人的信息需要走访核实。身为核心成员的父亲戴上老花镜、拎上资料袋,每天走街访户,以脚步作笔,历时5年,写出了我们村的编年全史《千年古村翟墅村》。感谢父亲的脚步,让亲情血脉、家风习俗得以传承。
母亲的脚步,是我成长道路上的阶梯。
年幼时,每当生产队的记工员晚上点灯记工分时,我便跟随母亲前去,除了凑热闹,更重要的是母亲恳请记工员教会了我打算盘,并且坚持每天让我练习,爱好学习的种子从此萌芽。小学时,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少儿频道出了三道有奖征答题,当我都回答出来后,母亲立即鼓励我写信回复,当听到邮递员自行车铃声时,她快步追了出去,千叮咛万嘱咐:“小王师傅,一定要帮忙寄到,这是孩子第一次参加竞答,他很期待能收到回信。”初三秋学期,我有幸代表学校去县城参加作文竞赛。为了赶上早班车,母亲清晨4点便起床忙碌,早餐后陪我走往镇上的汽车站。秋色朦胧,寂静田野里,只有母亲和我的脚步声在响,忽然空中传来一阵“嗖嗖”声,母亲告知我,那是大雁南归的脚步。此刻,母亲的脚步引领我前行,她期待着我的振翅高飞。
母亲的脚步是大无畏的。1979年,溧阳发生6级地震,那是个夏日黄昏,父亲在大队部忙事,母亲和两个妹妹在家中,我在家门口玩耍,突然听到一声巨响,紧接着脚下地面急促抖动,房屋不停晃动,大家惊呼着“地震啦,地震啦”,纷纷从屋里向外面空旷处奔跑,母亲跑出来后只看到我和大妹,便急切地高声呼唤“小丫头,小丫头”,见没有回应,母亲如离弦之箭,转身冲向屋内,抱出了小妹……
分田到户后,母亲利用农闲时间,挑着一副“鸡篮”担子,搞起了副业。
“鸡篮”是请竹匠定制的圆形竹篮,直径约80公分、高度约25公分,可叠放,一般一担4只,一头2只。从3月到5月,母亲每天起早摸黑,挑着百余斤重的担子走街串巷,从农家、养殖户手中收购鸡蛋,送到“哺坊”孵化成雏鸡,再从“哺坊”批发雏鸡售卖给千家万户,周而复始。我也曾跟着母亲一起赶集市、转村头,帮她计数算账。高中时的一个周六,我从县城到家已是晚上6点多了,母亲还未回家。我将书包一放,就出发去接母亲,我连走带跑约3公里,来到新河桥附近。此时,天已完全黑了,偶见几点星光。黑暗中听到远方传来了熟悉的脚步声,我大声喊“姆妈”,对面也惊呼“峰呀,你怎么来啦”,激动不言而喻。从32岁到50岁,从分田到户开始,到孙子出生歇脚,母亲的副业之路,一走就是18年。18年,每年外出70天(近100天的生意,剔除气候、农活因素),每天20公里,母亲挑着重担,走了25200公里,是红军长征里程的2倍。按平均步幅0.7米计算,她走了整整3600万步。母亲踏遍了田园山村,脚印覆盖了方圆十公里范围的故土。她的脚步,沾朝露,染晚霞,缀星星,逐日追月。
国庆节当日,我应邀参加儒林镇篮球比赛闭幕式。我提前回到老家,接上父亲和母亲,开车来到河海大学校区和高铁站,领着他们观光。二老慢慢移动着脚步,左看看,右瞧瞧,手不时指指点点,向我问这问那,或又窃窃私语。儿子在南京工作,新房装修即将完工,当我说要带他们坐高铁去南京看孙子和房子时,父亲和母亲兴奋得像孩子似的,脸上写满了憧憬……
他们走累了,依偎在我身旁,我在中间。左手父亲,右手母亲,夫复何求?